第九章 红蓼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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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就好，”萧拂推心置腹地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攒这么些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谢家，这些年来，你加固边墙，自开了炉冶铁铸器，养着暗兵，哪样不需要钱？折子上了无数道，户部抠门不说，皇上也只装聋作哑，就算拨下来了，靠那点子微薄的军费，能让你把北境守得滴水不漏？”</p>

“王爷说的是，”谢瑾正了颜色，起身朝他行了正礼，诚恳道：“云隐在此替八万北境军和两万暗军，替边关民众谢过王爷恩义。”</p>

萧拂摆了摆手：“说句实话，我是为了他们，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谢家，为了保住这所剩不多的兵权——若这点兵权也被蚕食鲸吞，我这颗脑袋，怕也只能自个儿拿下来提在手上揣在怀里，所以你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也未尝不可。”</p>

话说到这份上，谢瑾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沉默地瞧着亭外湖光夜色，拿过酒壶替萧拂斟了酒，又往自己杯中斟。</p>

酒是萧拂自己学着西域的方法用上好葡萄酿的，酒液清亮剔透，泛着淡淡的红，入口却有些酸涩，不算可口。</p>

萧拂擒着酒杯过来，往他酒杯上一碰，自己先干了，自嘲笑道：“我也是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就有些急了，我长你五岁，咱们从小也算一块儿长大，你若婚姻美满，我自然乐见其成，可沈荨对你是个什么心思，却难说得很。”</p>

谢瑾抿紧了唇，只垂眸盯着杯中的绯色酒液。</p>

湖上轻舫中的丝竹声停了，只有船桨滑过湖面的淅沥水声，他抬起头来，只见轻光流荧中，纱幔后罗衣分绶，碧影相错，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柔和下来，唇角还露出一丝隐约笑意。</p>

“且不提她是因着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才嫁过来的，就说你们之前的关系，也绝非亲厚。“</p>

萧拂一面说，一面有些纳闷地瞧着他的神色，待要住口，又觉得有些话不能不提醒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算她现在喜欢你，你觉得她的喜欢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利用，还有几分是迫不得已？何况打小儿起，她凡事就总爱压你一头，她的这几分喜欢难说不是一时的新奇和征服，到时候她该做的做了，抽身一走，别只留你一人在这儿暗自神伤。”</p>

谢瑾听他说完了，只微微一笑，未置一词。</p>

他仰头将那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涩酒入喉，微微扎着五脏六腑，最初的酸涩过后，却又有一抹回味无穷的甘甜在胸腹间荡开，四肢百骸都升起一股暖意。</p>

萧拂长叹一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些退路，我是怕你一头栽进去，你觉得我话说得难听也罢，觉得我在挑拨离间也好，横竖我就这句话，云隐，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自己心里得有个成算才行。”</p>

谢瑾慢慢放了酒杯，点头道：“我明白，多谢王爷提点。”</p>

萧拂说罢，自觉了却了一桩事，这会儿有点意兴阑珊起来：“罢了，说多也没意思，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你早走我也好早听曲儿。”</p>

他忍不住一笑，打量谢瑾一眼：“年岁长了不少，这木头似的沉闷性子也不见缓，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兄弟？”</p>

谢瑾便也笑了，躬身告退：“那我还是赶紧走了，不耽误王爷听曲儿。”</p>

萧拂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哼着小调，挥挥手让他自去了。</p>

谢瑾回到松渊小筑时，沈荨果然依言在屋里等着他。</p>

她迎上来时，谢瑾略后退两步，避开她递来的手，歉然道：“我先去洗洗。”</p>

沈荨也闻到了他身上明显的脂粉香味，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打趣道：“谢将军这么急做什么？洗了罪证就一身清白了么？”</p>

谢瑾瞅着她道：“我没做什么，你知道宣阳王的，不说他府中的侍女，就是他自己，身上的脂粉香也是常年不散。”</p>

沈荨笑睨他一眼：“你敢编派宣阳王的不是，明儿我就去告你的状——老实交代，今儿王府歌女美不美，舞姬媚不媚？”</p>

谢瑾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一面解身上外袍的衣扣，一面故意道：“自是美的。”</p>

沈荨脸上笑意一收，狠狠瞪着他，作势过来掐他，“好啊，你还真敢去看啊？我问你，你有没有让美人儿占了便宜？”</p>

“当然没有，”谢瑾暗笑，捉住她的手道：“你不高兴？”</p>

沈荨挟酸带醋地说：“我高兴，怎么就不高兴了？我告诉你，再有下次，我就——”</p>

谢瑾问：“就怎么？”</p>

“就军——不，家法处置！军中我做不得主，莫非家里还做不了主了？”沈荨半真半假地板了脸道，将他一推，“快去洗吧，熏死我了。”</p>

谢瑾唇角一丝笑再也藏不住，大步去了净室。</p>

他沐浴完换了衣裳出来时，沈荨正坐在外间一张桌子前，提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p>

谢瑾上前一看，见她写了一串的人名，几个人名下还有不少墨点，不由问道：“这是写的什么？”</p>

沈荨瞄了他一眼，拿笔把那几个人名抹了，“不做什么，就猜猜谜。”</p>

谢瑾一笑：“猜是谁盗了兵部文书？”</p>

“你觉得可能是谁？”沈荨搁了笔，朝他倾过身子来：“别说你心里没想过。”</p>

“我是想过，但实在是毫无头绪。把寄云关的布防图偷了给西凉，不外想趁机把西境军兵权拿过来，”谢瑾揭开灯罩，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啧啧叹道：“只是这人是谁委实难猜，我只知道不是我。”</p>

沈荨手肘支在下颌上，若有所思地说：“武国公、宣平侯、长庆侯都有这个可能……至于宣阳王……”</p>

她瞄了谢瑾一眼，谢瑾摇头道：“武国公暂且不提，这位倒真是一直觊觎着西境军的统辖权，宣平侯本身掌着京畿附近的十六万重兵，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宣阳王我不好说，就算我替他担保了你也不见得信我，但是长庆侯可以排除在外，海禁开了，海盗倭寇猖獗，他们父女在南边守得焦头烂额的，怕没有心力来做这事。”</p>

“难说他想丢下南边的摊子换个位置，”沈荨笑道：“我单子上写了太后和沈渊，你为什么不排除他们？”</p>

谢瑾到一边倒了茶，端着茶盏坐过来，也笑道：“正要说呢——沈渊掌着西境军，布防图就在他手里，就算他要通敌也犯不着去兵部偷，太后娘娘也没有理由去做这种事，除非……”</p>

“除非什么？”</p>

谢瑾凝视着她，慢慢道：“除非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想借这个事，钓出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出来。”</p>

沈荨不说话了，轻叹一声，神色颇有些懊恼。她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很可能自己心急之下中了圈套，但万一不是呢？</p>

她陷入沉思中，许久忽闻烛台上烛火哔哱一声爆开，她蹙眉抬起头来，才发现对面的谢瑾一直在观察着自己。</p>

谢瑾见她目色迷惘，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p>

“阿荨，”他低声问道：“你到底在查什么？你和太后，和沈渊之间，究竟在博弈什么？或者这其中还有皇上？”</p>

沈荨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p>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为什么要瞒着我？”谢瑾目光闪动，轻喃道：“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p>

沈荨仍是没说话。</p>

“你别这么固执，”谢瑾继续劝道：“你有没有想过，旁观者清，而你因为身在局中，又或者因关心则乱，所以难免会有看不透也想不明的时候？”</p>

沈荨将手从他掌心中挣脱，抬眸迎住他的目光：“我说过，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p>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谢瑾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p>

沈荨道：“我不需要你帮，这些事你别掺和进来。”</p>

谢瑾眸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p>

他站起身来，语气中有几丝落寞：“这事可能牵涉到你们沈家辛秘，你不信任我也难怪——这的确是个难解的局，我本不该问，以后也不问了。”</p>

沈荨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听着他的脚步声绕过屏风，去了床边。</p>

她笔直地坐在窗下，夜风刮得窗户砰砰作响，呆了一会儿，她方起身去关窗，却见西厢房长廊下的花圃中迎风晃着一溜儿的红蓼，晚秋时节，倒垂的穗上红花已谢，结了密密实实的果实，那果实本也是红的，此际在廊灯的映照下是幽暗的绛紫，细长的茎叶在夜风中不断摇曳，仿若下一刻就要被折断。</p>

她想起三年前的初秋，她离开上京前往西境，祖父一路送她到郊外的澐水渡，渡头就生有一大片的红蓼，一簇簇的红在风里翻着轻浪，沈老爷子拄着拐杖，喃喃道：“五年前我在这里送走你爹娘，他们再未回来，可这红蓼一年年的，还是一般的茂盛，哎，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①，若有一日……”</p>

沈荨问道：“若有一日什么？”</p>

“罢了，”沈老爷子摇头：“你看这红蓼，有水无水，随处都可生长，截取一根枝条随便埋在土里，都能长出来，只因它生命力强悍，不论外物和环境如何变化，始终坚持本心。”</p>

“我明白了。”她笑道，牵了马拜别祖父，上了渡船。</p>

沈荨轻叹一声，关了窗户，吹熄灯烛，轻轻走到里间。</p>

谢瑾侧躺在床帐深处，面对着墙壁，也不知睡没睡着。她揭开被子，挨着床沿躺下，睁着眼睛听那窗外呼啸而过的桀桀风声。</p>

谢瑾翻了个身，手臂围上来，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p>

沈荨笑道：“怎么？不生气了？”</p>

谢瑾叹道：“我能生什么气？你有你的立场和苦衷，又怪不得你，你实在不想说就不说吧，只一条，别把我当猴耍，也别做什么有害北境军的事。”</p>

沈荨也翻过身去面向他，环住他的腰身往他怀里钻，笑嘻嘻道：“要把谢将军当猴耍，我也没这个本事不是？”</p>

谢瑾揽紧她，低声道：“行了，别贫了，快睡吧。”</p>

次日清早谢瑾仍是寅时便起了身，随着谢戟上朝去了，沈荨没去上朝，也没去校场，陪着谢夫人在正院里聊天。</p>

沈荨妙语如珠，从西境风物讲到军中趣事，直把谢夫人说的喜笑颜开，一直等谢戟下朝回来，她才辞了公婆去了淡雪阁。</p>

谢夫人瞧谢戟一脸阴沉的模样，忍不住骂道：“谁又碍着你了？”</p>

谢戟一面换衣裳，一面道：“今儿皇上上了朝，就说要缩减军费，西境线如今暂且平稳，要撤回四万兵马到寄云关下的梧州垦荒屯田。”</p>

谢夫人愣了一愣，忙问：“那北境军呢？”</p>

谢戟摇头：“北境军倒是暂不动。”</p>

谢夫人皱着眉头道：“西境北境本是一家，就算西境军现在不在谢家手里，但一旦西境出事，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p>

“正是啊！”谢戟拍着桌子，“皇上也不知怎的，多半是听了那瑜昭仪的枕头风，若是太后这回让了步，那情形可就不太妙了。”</p>

“皇上怎么总做这种自断臂膀的事，西境军不是沈家的么？”谢夫人疑惑道。</p>

谢戟冷笑，意有所指道：“西境军是姓沈，可不姓萧。”</p>

“哎，神仙打架，只求别殃及凡人，”谢夫人瞅着谢戟：“刚荨儿在这里，你怎么没和她说？”</p>

谢戟道：“云隐自会去跟她说，我多什么嘴。”</p>

“咦？”谢夫人瞧着丈夫面上的表情，奇道：“你不是……”</p>

谢戟叹了一声，把昨晚宣阳王府的事说了，又道：“云隐既向着她，我还能说什么？横竖现在也都是云隐当家，他心里有数就行，只望荨儿往后别负了云隐，负了咱们谢家便是。”</p>

这日沈荨下午无事，去了谢家练武堂看谢思练武。</p>

谢思和他大哥一样使一杆银枪，小小年纪已使得出神入化，一套伏云枪法行云流水，缠勾锁刺挥洒自如，招式尽处，一个腾身飞跃，一记回马枪惊空遏云，挑散一院落叶，枪杆一收，方才收势落地。</p>

沈荨拍手赞道：“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②，小鬼头枪法练得很好啊！”</p>

谢思挠了挠头，眉飞眼笑道：“我就说嘛，也只有大嫂会称赞我，若是大哥，准皱了眉头，说哪哪儿不对，哪哪儿还需琢磨。”</p>

沈荨笑道：“你大哥也是为你好，枪法练得精，以后上了阵才不怵。”</p>

谢思拎着枪过来和沈荨一同坐在石阶上，问道：“大嫂，你们什么时候去北境？”</p>

“大概还有二十余日吧，要等冬祭过了才走。”沈荨说罢，见谢思一脸向往的表情，笑问：“怎么，你想跟着去？”</p>

谢思点头如捣蒜：“大哥说我年纪还小了些，不许我去，大嫂你带我去吧，我跟着你。”</p>

沈荨面有难色：“这可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