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薄雨初

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畅读/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避免出现内容无法显示或者段落错乱。

沈太后目光晦涩，盯着她的背影，等她去远了，方才唤了心腹内侍上前，道：“传令下去，盯着沈荨。”</p>

内侍躬身应了，换了宫人进来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盏，自己站到太后身后，伸出双手在她额角轻轻按揉着，等宫人出去了，方才笑道：“肖副使在外头等着呢。”</p>

“让他等一等，这事怎么善后，哀家先想一想，” 沈太后说道，顿了顿，又恨声道：“收拾完了这个，还有那个，都不让哀家省心，外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这头就这么七拱八翘的，像什么话！”</p>

内侍安慰道：“我瞧沈将军今儿的样子，应该是收心了。”</p>

太后不答，半晌道：“早知道她这么不听话，当初就该直接扶持沈渊。”</p>

内侍笑了一声：“当年沈小将军年方十五，怕是不好扶，何况不管怎么说，沈小将军比沈将军，还是差了一头的。”</p>

沈太后叹道：“哀家何尝不知？可你看看，沈荨这个样子，哀家怎么放心把十万西境军再放在她手里？沈渊虽比她差了一些，胜在听话，狠得下心，人也没她这么倔。”</p>

内侍劝解道：“毕竟事情牵涉到沈将军的父母，也算情有可缘，奴才斗胆，太后也多体谅体谅，不要与沈将军生了嫌隙才好。”</p>

沈太后“嗯”了一声，没发话了。</p>

·沈荨出了宫门，朱沉忙牵马迎上前来。</p>

已近午时，天光早已大亮，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乌云一片挨着一片，见不到一丝阳光，宫墙下的一溜杨柳枝被寒风吹折得跌宕延绵，已经有点见黄的细叶子都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p>

朱沉展开一件大氅替她披上，沈荨翻身上马，行了一段路转身回头，自城楼的须弥座往边上望出去，远处宫楼的庑殿顶一重压着一重，气势恢宏，直逼天际。</p>

“七八万人……”她喃喃道，唇边挂上一丝嘲讽的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但对我们来说，这数字后，都是活生生的，一个又一个的人啊！”</p>

没有在战场经历过生死，不会明白那种一个壕沟里滚过，共同浴血奋战，鞍甲相击，横戈相护的同袍同泽之义，就算这里头有些人有自己的心思，但在外敌面前，他们同样毫无保留地抛洒出了自己的一腔赤诚热血。</p>

何况还有被判了重罪的吴文春等人的家属，他们何其无辜，颠沛流离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和唾弃。</p>

她沈荨，做不到无动于衷，也做不到在知道真相后置身事外，对这样的牺牲和冤屈保持沉默。</p>

“将军——”朱沉在她身后轻唤。</p>

沈荨回头，问道：“侯爷和谢将军呢？”</p>

“侯爷回了侯府，谢将军去了校场，我们是回府呢，还是？”朱沉问道。</p>

“去兵部。”沈荨一扬马鞭，“驾”了一声，纵马往兵部衙门而去。</p>

到了兵部衙门时，天空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p>

薛侍郎听到通报，亲自打了伞迎出来，沈荨下马，抖了抖身上的雨珠，笑道：“这点雨不碍事，薛侍郎客气了，赵尚书在么？”</p>

“这会儿被人请了去吃酒。”薛侍郎笑道。</p>

“早知我就早点来了，也好跟着去混一顿。”沈荨哈哈一笑。</p>

薛侍郎摸了摸鼻子，“将军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衙门里将就吃一顿便饭？”</p>

“说笑的，哪里就缺了这餐饭。”沈荨摆摆手，随薛侍郎进了衙门，直接去了军器局的院落。</p>

进了屋，屋角一张宽大的木架子跟前，主管军器局的兵部侍郎吴深躬着腰，拿笔蘸了墨汁，正在一张经过改良的弓弩上画着墨线。</p>

薛侍郎轻咳一声。</p>

吴深这才转身，不情不愿地放下笔，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沈将军。”</p>

沈荨颔首应了一声，也不回礼，走到屋角另一边的木架子跟前，拿起一支飞火枪在手心里垫了垫。</p>

薛侍郎朝吴深使了个眼色，吴深回瞪他一眼，走到沈荨身边，接过那杆飞火枪，道：“这支飞火枪下喷射药筒多加了一个，内有铁蒺藜和碎铁屑，杀伤力多了一倍不止……”</p>

沈荨板着脸：“看上去还不错，只不知好不好用？别火药管动不动就堵。”</p>

吴深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耐着性子解释：“这次绝不会，将军请看……”</p>

他凑近前去，以极低的声音道：“兵部文书被盗，我知道消息就递出来了，将军这边……”</p>

沈荨唇角动了动，吴深听到她说的是：“你不要管了，今后有什么消息也暂不递出，且按兵不动。”</p>

吴深也没追问，声音提高两分：“……就是这样了，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一试。”</p>

沈荨将那杆飞火枪收了，点头道：“我带回去让谢将军试一试，他是使枪的行家。”</p>

薛侍郎在一边听到，忙笑道：“正是，飞火枪又名梨花枪，据传前朝有位李将军，惯会使梨花枪，说什么“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来着？这改良后的梨花枪若是到了谢将军手里，应该威力更甚。”</p>

沈荨笑道：“薛大人这话该去对谢将军说，他虽不苟言笑，想来也是爱听的。”说罢，又去看其他火器。</p>

傍晚谢瑾回了府，踏进松渊小筑时，沈荨正站在廊下，瞧着一院斜风细雨，空濛雾色，嘴里还念念有词。</p>

谢瑾走到她跟前，正好听到她在念：“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①。”</p>

他朝庭院中挂着水珠儿的苍松翠柏看了一眼，笑道：“哪儿来的芙蓉花和薜荔枝？别是眼花了吧？话说回来，沈将军今儿怎的多愁善感起来，你也称得上怀才不遇，壮志未酬？”</p>

沈荨瞄他一眼，谢瑾一身玄甲，左手将头盔抱在肋下，浑身上下都溅了污泥，头发全都打湿了，鬓角沾着发丝，一双眼睛却是奕奕有神，颇有些耐人寻味地盯着她。</p>

她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我没有未酬之志？”</p>

“那说来听听，”谢瑾很感兴趣地问：“你若不说，那就真是“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②”了。”</p>

沈荨却不吭声了。</p>

夜雨喧窗，廊灯摇曳，忽明忽暗的烛火透过纱罩，在地上投出她一抹淡影，也映着她眼里一点未曾褪去的愁色。</p>

谢瑾身后便是茫茫雨帘，阑风长檐。</p>

“说了你可不要跳脚，”沈荨忽而一笑，煞有介事地说道：“其中一件就是把谢将军一刀挑落马下，让他心服口服地说一声“谢云隐甘拜下风”……”</p>

谢瑾道：“休想——除了这，还有什么？”</p>

“还多了去了，你真想听？”</p>

谢瑾推门进屋：“若都是诸如此类的雄心壮志，那我还是不听了。”</p>

他站在门口，往屋内扫了一眼，问道：“东西呢？”</p>

“什么东西？”沈荨一时没反应过来。</p>

“你不是让人带信给我，说从军器局那拿了一杆飞火枪么？”</p>

沈荨朝廊下扬了扬下巴：“搁那儿了——你也不必赶着今儿就回来，明儿我去校场带给你也行。”</p>

谢瑾忙走过去，将那杆飞火枪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徐徐道：“本来今晚也是要回的，三弟的功课好几天没去盯着了——这兵部的吴侍郎也真是个人才，就是有些恃才傲物，平常也不大搭理人，做出来的好东西也总藏着掖着的，还不爱听人提意见，上回我说了两句，他就变了脸，后来只给图纸不给实物了。”</p>

他说罢，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沈荨，笑道：“倒是挺给你面子？”</p>

沈荨没好气道：“你没听说我上回和他闹得不痛快么？”</p>

谢瑾点头顺着她说：“当然听说过，敢在沈将军面前甩脸子的人不多啊。”</p>

“你也算一个，”沈荨横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的头盔，“试试吧。”</p>

谢瑾拎着那杆飞火枪走到院中，枪尖一挑，流星乍坠，水珠纷洒中枪头如银龙出海，掠起点点寒芒，撩乱一院雨幕秋夜。</p>

飞云掣电中一套枪法使完，谢瑾这才按下枪杆上的按钮，枪头轰然爆开，一股烟幕疾射而出，四散弹开朵朵极细微的铁蒺藜，一时间银芒粉雾在雨帘中漫开，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p>

谢瑾屏住呼吸，持枪收势，站了一会儿，往廊下走来。</p>

他就着灯光看了看枪头，点头道：“不错，一会儿我拿到书房再改改。”</p>

沈荨跟着他进了房，谢瑾卸了铠甲，去了净室。</p>

净室里几个保温的铜缶中都储有热水，他自己往木桶里兑好了洗澡水，脱了身上中衣，正要跨进浴桶时，沈荨抱着他的寝衣进来，往架子上一扔。</p>

“衣服都忘了拿，”沈荨笑道：“谢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p>

谢瑾赶紧捞起地上的衣物挡在腰间，脸不着痕迹地红了一红。</p>

沈荨笑嘻嘻的：“咦，谢姑娘害羞了？放心，没看到。”说罢，瞄了他一眼，笑着出去了。</p>

这“谢姑娘”三字乃是沈荨幼时故意挑衅他的戏谑之语，后来谢瑾长大成人，她便没拿这个称呼来取笑过他，这会儿这么一说，直把谢瑾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把冲上脑门的那股子羞恼给压了下去。</p>

他很快沐浴完出来，冷着脸取了一件鸦青色的外袍穿上，湿漉漉的头发在头顶束了个马尾，拿上搭在屋角的那杆飞火枪出了门。</p>

沈荨赶紧取了架子上的桐纸伞追出去，“刚洗了澡，别又淋湿了。”</p>

谢瑾一手接过伞撑开，犹豫片刻，道：“晚上或许会弄得很晚，我就在书房歇了。”</p>

沈荨“嗯”了一声，看他走进雨帘中。</p>

晚烟笼雾，秋雨沙沙，谢瑾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身一望。</p>

沈荨还立在廊下，秋香色寝衣外披了一件玄色直缀，黑沉沉的，像是拿深暗的罩子把自己罩着，披了一肩抑郁和落寞。</p>

谢瑾愣住了。</p>

这样的沈荨，是他从未见过的。</p>

她一向意气风发，爽朗飞扬，有时候带着点让他恼恨的趾高气扬和颐指气使，有时候又狡黠蛮横地让人想跟她打上一架，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沉默无语地站在低窗长阑前，似个没有生气的雕像，扯着谢瑾一颗心也直往下沉。</p>

两人隔着霏霏暮雨两厢凝望，雨珠顺着桐纸伞的竹骨边缘滴落，一滴又一滴，渐渐成串滑下。</p>

谢瑾大步走回长廊，收了伞，又将手里的长枪往廊柱上一靠，越过一道道廊下灯影，走到她跟前，伸臂将她抱进怀里。</p>

“到底出了什么事？”谢瑾低声问，小心避过她肩上的伤，虚虚掌着她的肩头。</p>

沈荨没说话，这次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插科打诨岔开。</p>

谢瑾将她微微推开一些，指腹轻轻抚过她扑扇的羽睫，将颊畔零落的发丝拂开，捧起她的脸。</p>

沈荨心头乱成一团麻，只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p>

沈太后今日的强硬态度，证实了她之前一些隐隐的猜测，这件事，很大可能与沈家脱不了关系，那么会是谁？沈炽？沈渊？沈太后自己？或者是当初还是储君的宣昭帝？</p>

但若当年是他们，那么几日前又是谁去兵部盗的寄云关布防图？</p>

既然已经如愿把想要的兵权和皇权牢牢握在了手心，他们应该不会再做这种威胁到自身利益的事。</p>

或者说，当年向西凉国透露了军机的另有其人，只是沈家人默许了这种行为，而现在这人不满沈家的当权，因而故技重施，想借打击西境军来打击沈家？</p>

眼前迷雾重重，脚下亦是荆棘遍布。</p>

沈荨垂眸，避开谢瑾探究的目光。</p>

他身后不仅站着宣阳王，而且那场战争中枉死的大部分将士都是谢家旧部，而吴文春和那几名将领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可能令谢家在义愤填膺之下作出一些过激的举动。</p>

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把这些都告诉他么？</p>

她深信谢瑾为人，但她要查的真相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并加以利用，稍有不慎，很可能便会引来沈氏大厦的倾覆，而沈太后说的至少有一点是对的，一旦朝局动荡颠覆，牺牲的就不只是区区七八万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