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五十一章·“雨中绵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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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咔哒”“咔哒”。</p>

刹那间，几盏聚光灯飚射而来，顷刻间照亮了这里。</p>

光芒直射在刘副市长脸上，犹如太阳直射到阴沟里的老鼠，他忍不住眯上了双眼，双手慌乱地挥舞着，片刻后才站稳。</p>

“啪嗒嗒，啪嗒嗒——”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辆又一辆的采访车抵达了这里。记者们从车上跳下，摄像师们扛着黑色的大块头，朝这边直冲而来。</p>

记者们的行动极为迅捷，顷刻间，流离失所的人们、副市长光鲜亮丽的样子，都纳入了正在直播的摄像头中。</p>

“拍什么！不许拍！”刘副市长慌乱地大喊。他根本没听说今天会有电视台来采访。这里是疫病区域，已经好久没有外地记者过来了，他也不允许外地记者来采访，会暴露很多无法见光之事。</p>

——为什么今天会有电视台过来？</p>

——明明都向上面打点好了！这是在做什么！</p>

刘副市长认出了这个电视台——这是旧日电视台！是世界上最有名、影响力最大、每天都有上千万观众收看的电视台，还是直播！</p>

这一下打得他完全猝不及防，脸上露出惊惶之色。</p>

“哎？居然有记者来了？”涵寒抹了抹眼角的泪：“不是说五年都没有记者过来吗？现在居然……”</p>

“林奶奶奔走了五年，都没有人愿意采访她。”尚齐低声道。</p>

“光照进来了……”汪明明只不停地喃喃这句话。</p>

苏明安拉住女孩的手，眼神很静。</p>

雨一直下。</p>

居民们抬起头。</p>

摄像头对准了此地，将一切都照耀得无所遁形。</p>

“就在刚刚，疫病区域发生了一起高楼倒塌事件，据悉，起因是一名老奶奶的负面情绪外泄，导致自身异变。记者已经抵达了现场，下面我们将对在场人员随机进行采访。”女记者扎着马尾，语速迅捷，看到苏明安，她将话筒凑了过来：“您好，看您的服饰，您是都市守护部的成员。那名异变的老奶奶已经被击毙了吧？这个小女孩是您救下的人吗？”</p>

摄影师们立刻将镜头对准苏明安。</p>

苏明安望着近在咫尺的摄像镜头，心脏仿佛被浸泡在了冰雨中。</p>

击毙。</p>

当林奶奶抱着儿媳妇尸体走遍全城，去往每一个电视台求援时，没有人理睬她。当林奶奶五年来不停疾呼，用尽所有手段联络媒体、求助政府想要求一个公道时，没有人理会她。没有人给她发出声音的渠道，没有人愿意将她的事件置于镜头下，没有人愿意采访她。</p>

但当她死了，当她作为异变体自愿死亡后——电视台的人却蜂拥而至，急不可耐地想将她纳入镜头。</p>

仿佛她的所有疾呼，所有求救，所有挣扎，都比不过她最后的死亡。</p>

“你们是直播吗？”苏明安问。</p>

“是的，我们是横跨五十八政体的独立电视台，最近第一梦巡家将热点话题聚焦于黑雾病，我们特地前来疫病区域了解情况。您有什么情况，都可以说。”女记者点头。</p>

——原来是第一梦巡家带来的影响。</p>

当第一梦巡家站在世界高台上，对着全世界愤而发声，所有人都将跟随他的带动。</p>

媒体、报刊、电视台、网络论坛、主播……</p>

是他将阳光带到了疾风骤雨的人世间。</p>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苏明安说。</p>

女记者微怔：“可以具体说说吗？”</p>

摄像头下，苏明安对着话筒，牵着小女孩，鲜红的伞遮蔽了瓢泼大雨，哗啦哗啦响。</p>

旁边的刘副市长急切地想让苏明安闭嘴，却被身高体宽的摄影师们挡在了外面，仿佛一道守护正义的铁墙。</p>

隐约的光辉闪烁于黑发青年的眼中，倒映着聚光灯的光芒。</p>

“儿媳妇被烂尾楼压死，她从没有放弃过疾呼。”</p>

“儿子被方舟计划的疫苗迫害，她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p>

“最后，她被市民荣誉勋章刺激了情绪，想起了这段悲伤的记忆，毫不反抗地结束了她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她没有伤害任何人。”</p>

“她只是千千万万困苦于黑雾病中家庭的，一个缩影。”</p>

“在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这种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一遍又一遍。”</p>

大雨滴滴答答落在伞面，缓缓滑下。女记者与摄影师们都很安静，他们前来疫病区域采访，正是为了公开这种隐秘阴私之事。</p>

——虽然，已经是迟来的正义。</p>

第一梦巡家的发声，让黑雾病无法再被政府压下，人们终于开始将视线聚焦于这场疫病，关心困苦的千万病人。电视台也是因此而来。</p>

但是，已经太迟了。死于雨中的绵羊不会再站起，高楼已然倒塌，那个会做大虾的老奶奶也不会再带着笑，招呼苏明安吃饭了。她仅仅在最后等到了她儿子回来，和她吃了最后一餐饭。</p>

正义已经太迟太迟了。</p>

但自第一梦巡家站了出来，它不会再缺席。</p>

“您是那位奶奶的什么人？亲戚？忘年交？”看见苏明安这样说话，女记者觉得——那位林奶奶一定是对苏明安很好的人，所以他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帮她说话，不畏惧当地政府的封口，不畏惧可能被拦截的仕途。</p>

“我？”苏明安握紧了女孩的手，面对镜头，他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过客。我今天才刚刚认识她。”</p>

过客？</p>

女记者感到惊讶——还会有这样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为老奶奶正名的过客吗？</p>

苏明安沉默着。</p>

他的耳边满是居民们的痛哭，失去了房屋，他们已经无处可去。</p>

“如今，第一梦巡家已经将世界的视线聚焦此地，我们也看到了疫病区域的悲惨情况，人们被政府欺压、流离失所。作为都市守护部的成员，你想如何评价这种情况？你想为所有遭受不公正之人说些什么？”女记者询问道。</p>

如果说第一梦巡家的出言是导火索，林奶奶的事件便能彻底将这抹导火索引爆。</p>

之前，民众只是觉得第一梦巡家说的有道理，但他们尚不清楚疫病区域的人遭受了什么苦难，但林奶奶一家的遭遇，却关联上了目前热度最高的方舟计划，足以让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让民众意识到推迟特效药所带来的残忍。</p>

林奶奶渴求一生的正义……终于在她死后得到了伸张。</p>

她的事迹，能救下与她相像的千千万万道缩影，千千万万个与她相似的“林奶奶”。</p>

但渴求正义的三个人都已经彻底不在了，随着这五年的挣扎消失在了冰冷的大雨中。</p>

接替他们的是苏明安。</p>

居民们渐渐围拢了过来。镜头清晰地照上了他们枯瘦而满是黑斑的面容、瘦弱得如同芦苇的身躯。</p>

暴雨中，他们将苏明安环在中央，仿佛他就是他们的声带，能发出他们沙哑凄苦的声音，能传递他们被压抑许久的疾呼。</p>

光晕聚焦在此地，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太阳。</p>

青年人的血还是热的，他的声音尚且嘹亮清澈，尚能传递至世界各地、四面八方。</p>

面对镜头，黑发的青年轻声道：</p>

“我曾遇见过一个小孩。”</p>

“他只有八岁，却很勇敢。他敢于与世界的不公正之事对抗，当他看到权威凌驾学生时，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打破了腐朽的秩序，让黑暗暴露在了光明之下。”</p>

“但他自己却被黑暗迫害，被关进了黑暗中。但最后，他依然成长为了一个很出色的人，他依然决定要继续救人，一直救下去。”</p>

“他拯救了‘下一个’，也许是很多个‘下一个会出现在教室里的受害者’，也许还救了许许多多像他一样不想缄默的人。”</p>

“他点亮了火。”</p>

“我也曾遇见过一个青年。”</p>

“他的心中怀有浩然盛世，从不为身周的腐朽而低头，也不会为了活命而自甘堕落，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命运，并且不畏惧地一直与它抗争，到死都没有臣服于欲望和黑暗。”</p>

“我还思考过这世界该有的样子。”</p>

“在我们被埋没历史，在我们陷入这压抑的社会秩序之前，在我们变得麻木而内卷之前的样子。”</p>

青年的声音清澈，大雨磅礴，人们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位扎着高马尾的青年，静立于雨中，腰间的祥云玉佩叮当作响。</p>

“——那是一个大道实行的年代，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