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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团再变,别人再红火,易青娥还是个烧火做饭的。现在还添了一件事,就是喂猪。两头猪都不大,可特别能吃,一天得喂好几顿。虽然廖师明确了,喂猪主要是宋师的任务,可宋师有时真的忙得抽不开身,易青娥就不得不去帮忙。喂猪用的是两只铁皮桶,宋师一手能拎一只,里面还把猪食装得满满的。她拎半桶都很吃力。宋师经常不让她拎,就是要去喂,宋师也会先把猪食拎去,才让她慢慢去喂的。

自易青娥进厨房做饭开始,她和宿舍的同学,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先是都劝她说,做饭好着哩,比唱戏强,再唱还不是为了吃饭?现在连饭都做上了,不就一步到共产主义了么。她也懒得理。她懂得人家话里的意思。这是人家活得占了优势,活踏实了,活滋润了,才能轻松说出不牙痛的话。要是让她们谁去做饭了,你试试看,不把剧团闹个底朝天才怪呢。可她闹不成,她舅蹲大狱着的。有的同学还指望着易青娥执掌了厨房,学生就有了代言人,打菜、打饭就不会故意给学生打得少、打得差些了呢。大家老议论说,廖师这个家伙,每次打菜都眉高眼低地看人呢。有时眼看打菜勺子的边沿上,搭着一片好肥肉,就看你是谁了,长得漂亮的、顺眼的,嗵的一下,就扣到你碗里了,那片肥肉一准掉不了。可到了不顺眼人跟前,勺子沿沿上只要有肥肉,就总见他的手在抖、在筛。他三抖两筛的,那片肥肉就跌到盆里了。有时,那勺子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在菜盆子里还乱拱哩。肉菜、好菜,能一伙拱到勺子里,扑通,就给他特别待见的人扣上了。有时,那勺子也在拱,但拱进去的都是菜帮子、萝卜皮、腌菜秆。嗵地扣进你碗里,气得你还毫无办法。你给他白眼,你骂他,下次那勺子,就会在菜盆里拱得更凶了。尤其是一些长得不咋待见人的女生,对易青娥进灶房,先是寄托了希望的。后来发现,易青娥也就只能烧火、刷锅、洗菜,打饭、打菜的勺子,她几乎连挨都挨不上。每到吃饭时分,灶房就用砍刀别了门。要是上肉菜,包饺子,还会撑根顶门杠。易青娥虽然能在里面待着,也就是给廖师、宋师递递擦汗的毛巾,抹抹案板、砧板,做点细末零碎活儿而已。连收饭票,都是宋师的事。大家也就对她不做任何指望了。

易青娥一直住在宿舍靠门口的地方。她起得早,睡得晚,加上上班时间也完全不一样,因此,跟大家见面的时候不多。可晚上,毕竟是要在一起睡觉的。开始,有人嫌宿舍一股葱花味儿。有的说是蒜味儿,有的说是蒜薹味儿,有的说是腌菜味儿。反正说这些,肯定都是指向她的。她就尽量洗了再进房。即使是大冬天,她也要烧一盆水,在灶门口那里,拴上门,搭上香皂,把身上反反复复搓几遍的。可再搓,还是有人说。尤其是有了那两头猪,大家的反应,就不是葱蒜、腌菜味儿了,而是说的泔水味儿、馊味儿。楚嘉禾每晚睡觉,甚至还戴上口罩了。她看在宿舍实在住不成了,就想搬出去。

胡彩香老师几次说,让她搬到她那儿去住。可她咋能去呢?她倒是看上了一个地方,又怕裘伙管和廖师不同意。

这个地方,就是灶门口。

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除烧火外,还能支个乒乓球案子。据说过去上班时,就有人偷偷在里面打过乒乓球。后来让领导知道了,才把案子抬走的。一个过去能堆几十捆柴火的地方,又有窗户,还没人来,自然对她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她曾经跟宋师提说过。宋师说,恐怕不好,咋能让娃住灶门口呢。在农村,讨米娃才住人家灶门口的。怕说出去不好听。再说也危险,着火了咋办?可易青娥坚持要去住。她就又给廖师说,廖师也不同意。廖师说:“你是单位职工,单位职工就应该有住房,怎么能住灶门口呢。这对我们伙房的革命职工也是很不公的。我才管这摊事,别弄得我这个大厨脸上无光。”过了一段时间,易青娥见裘伙管有天特别高兴,说是邻县剧团全都上演老戏了,还说:“捂不住了,谁都捂不住了。”易青娥就跟他说,她想到灶门口去住,这样烧火做饭也方便些。裘伙管还到灶门口看了看,说不行。主要是不安全,失了火,他这个伙管负不起责任。易青娥还真有点犟,看谁都不同意,宿舍也实在将就不下去了,就自作主张,搬进灶门口了。

她是晚上快十二点搬进去的。大冬天,院子里早没人了。她把宿舍里属于自己的那块床板一拆,拖进了灶门口。她把床支好后,还到后台的烂布景堆里,找出一块硬片子景来,遮挡了遮挡。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就形成了。她还生怕弄得太好,让人看见,又给她开会,说她搞资产阶级特殊化呢。

已是隆冬了,外面风刮得呜呜地响。她把窗户也用一块布景挡了挡,风就刮不进来了。关键是三口大锅的三个灶门洞里,有两个都还埋着明火的。整个房子,都是暖烘烘的,比宿舍强多了。在宿舍里,大家都用的是电热毯、暖水袋。她没有电热毯,只有一个暖水袋,还是胡老师给的。集体宿舍开间大,加上她又住在门口,门迟早裂个缝,暖水袋把脚煨热了,腿却是冰凉的。在这里,把暖水袋朝脚底一放,浑身热得能冒汗。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好久都没有做到这样的好梦了。易青娥梦见,她回九岩沟了。她放了一群羊,有几百只,不,是几千只。一沟两岸都是羊,全都是她家的羊。她数啊数,越数越多,咋都数不清。羊把她包围着。开始,她的脚是站在地上的,后来,羊就把她抬起来了。她在羊身上躺着,滚着,好柔软、好暖和的。后来,不知咋的,她也变成了一只羊。所有的羊,都围着她这只羊转。她说到东山上吃草,就都朝东山上走。她说到西山上吃草,就都朝西山上跑。山上有吃不完的草,可绿可嫩了。吃完草,它们就都卧在坡上晒太阳。太阳太暖和了,晒得每只羊的毛,都是金灿灿的。后来她娘来了,她爹也来了,她姐也来了,问她咋变成羊了,她只笑,不说话,并且笑得很灿烂。娘让她快变回来,姐也说让她快变回来。爹却说,娃只要高兴着,就让她当羊去。她就一直当着快乐的羊了……

易青娥从快乐羊的世界醒来,是宋师来烧火,把她叫醒的。宋师说:“娃咋到底搬来了?不过也挺好的,暖和,就是要防火。这毕竟是灶门口。”后来廖师也问她:“你到底还是搬了?咋能不听话呢?”她反正就那脾气,你再说,她只勾着头,用指头戳着鼻窟窿,用后脚尖踢着前脚跟,死活不回话。廖师只好说了声:“还没见过你这号一根筋的娃娃。”紧接着,裘伙管也知道了。他说这样恐怕不行,还是得搬回去。易青娥仍是勾着头,用指头戳着两个鼻子眼,拿后脚尖不住地踢着前脚跟,反正咋都不吱声。大家好像也就是说一说,倒都没当真。易青娥就算在灶门口安居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空间,不跟同学们过多接触,她心里还反倒安生下来了。忙过一天,晚上闩了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她甚至还偷偷乐了起来。在这么大的县城里,自己竟然也有可以闩上门的安乐窝了。

胡老师和米兰,都没有忘记她们到九岩沟找她时的承诺,说要帮她学戏、学唱。她进厨房后,她们还几次催促,说要开始练功、练唱了。可她一天饭做下来,就想躺下,咋都懒得动了。她们见她累得可怜,也就没再催促。

这下有了自己的空间,她反倒想练一练了。本来她是死了心,当厨师算了的。可自廖师“掌做”后,她的心事,就又慢慢转腾起来,不想做饭了。灶门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练不少动作,并且还可以练表情。没人能看得见,是可以放心大胆去做的。她也不知老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裘伙管讲,唱老戏,那才叫过瘾,那才叫唱戏呢。不过,裘伙管也说,要唱老戏,现在演员们这点功夫都不行,上台恐怕连站都站不住呢。那天,苟存忠好像也说:“演员靠的就是两条腿,可现在这些演员,腿都跟棉花条一样,软得立不住,这戏都咋唱哩嘛。”她就偷偷练起腿功了。

她最喜欢扳“朝天蹬”。这是腿功里难度比较大的动作。女生都不喜欢,好多都扳不上去。有的即使扳上去了,也是勾头缩胸,才勉强把一只脚扳到肩旁的。而另一只三吊弯的腿,是咋都立不住的,不是在原地打转圈,就是来回蹦着寻找平衡点。老师要求把一只脚扳过头顶,最少能控制一分钟。可直到现在,女生里也还没有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但易青娥行。她把一只脚扳过头顶,能控制五分钟。另一只腿,还跟钉死的木桩一样,始终保持端正、溜直、不晃的姿势。

有一天,她正在灶门口烧火,见三个灶洞的火都旺得呼呼地笑,就兴奋得把一条腿,自己控上了头顶。结果苟存忠来换火种生炉子,一眼看见这条腿,竟然激动得“呀”了一声,说:“娃,腿是自己上去的?”易青娥急忙把腿放下来了。他说:“踢几下让老师看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踢。苟存忠执拗,非让踢不可。她就踢了几下。苟存忠甚至都惊呆了,说:“娃呀,你的腿这么好,苟老师咋不知道呢。你愿不愿学武旦,要愿意了,苟老师给你教。保准能教个好武旦出来。”

易青娥知道,苟存忠原来是看大门的。不过最近突然变得爱收拾、爱打扮、爱照镜子起来。时不时地,他还爱翘个兰花指,把剧团人都快笑疯了。他说他想带几个徒弟,团上却没一个情愿的。都把他当笑话说呢。没想到,他把徒弟还收到她这儿来了。易青娥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她想着自己就是个烧火做饭的,说愿意,说不愿意,也都无所谓。从礼貌起见,她还是随便点了点头。可没想到,苟存忠还把这事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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