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江风寒露（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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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春风尚干冷得很,吹得棚屋上的蓬草四处飞扬。</p>

满地扬尘，迷人眼目，锦衣的校尉抹了一把脸,又喝了一声,“都不认是吧……”</p>

他说着，手指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周慕义脸上,“来人，把这个绑了，带走。”</p>

“凭什么带我走！”</p>

周慕义不肯就范,扭动着胳膊拼命地挣扎，周围人见此也拥了上去,“是啊！凭什么带他走！”</p>

这些读书人都是地方上来的,大多是头一次进京城,也是头一次与锦衣卫交锋,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与锦衣卫对抗起来。他们都是有口舌之能的人,一抗辩起来就收不住了,难免吐出些不当的言论，锦衣卫哪里跟他们斗这一门子的嘴,拿捏这些口舌上的错处，一气儿拿了十三人,用绳子挨着挨着绑在一起，像牵牲口似地押出了场院。</p>

东公街上来往的行人考生皆看到了这一幕,敢怒不敢言地退在街道两边指指点点。</p>

翰林院里一个已经致仕的老翰林看到这些学生狼狈的模样，心痛难当，拄着杖,独自一人颤巍巍地拦在锦衣卫面前，“上差们啊，他们都是功名的人，士可杀不可辱，绑不得啊！绑不得啊！”</p>

周慕义高声道：“老先生，您的拳拳之义，学生们都明白，您且回去吧，我等空有一腔热血，奈何君耳不聪，君目不明！他日周丛山周先生在午门受死，今日我等又被这般羞辱，实……”</p>

“你给我住口！住口！”</p>

老翰林抬起自己的竹杖朝周慕义的身上挥去，却被锦衣卫一把推开，他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肘和手掌顿时磕出了血，人群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去扶。</p>

老翰林挣扎了很久都没能自己站起来。</p>

“老大人，磕着哪里了吗？”</p>

人群里走出一个女子，挽袖蹲在老翰林面前，挽起他的袖子帮他查看伤势。</p>

老翰林摆了摆手，“我没事。”</p>

说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年轻的媳妇儿，别出来说话。”</p>

谁知她却没有应声，转身对锦衣卫道：“赔礼。”</p>

她说完又看向周慕义，“还有你，你也得赔礼！”</p>

周慕义认出了说话的女子是杨婉，冷笑道：“赔礼？你敢不敢告诉老大人你是谁，你看看老大人还肯不肯让你搀着。”</p>

老翰林听完这句话，手臂不禁颤了颤，抬头打量着杨婉道：“你是……”</p>

周慕义道：“她是杨婉，东厂那个人的菜户。”</p>

老翰林一愣，忙将撇开了杨婉的手。</p>

杨婉没有说什么，朝后退了一步，向他行女礼，直身后道：“大人怜后辈之心，杨婉感怀，并无心冒犯老大人，大人若嫌弃，杨婉便唤人来送大人回去。”</p>

老翰林摇头道:“老朽不回去。”</p>

他说完，捡起地上的竹杖，朝众人道：“老朽虽已离朝多年，可曾也供职礼部，主持会试。不曾想过十四年的春闱，竟是这番光景。”</p>

他说着抬杖指向周慕义：“做学问把学问做偏了，那些东林人安得什么心，这些人的前途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一味地教他们骂朝廷，骂君父，迟早有一天，会出第二个桐嘉案的呀……”</p>

他说着说着，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p>

周慕义道：“老大人，武死战，文死谏，我等读书无非为报国，何惧这一死！”</p>

“对，何惧这一死。”</p>

人声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绪被宣泄出来，杨婉面对着这一群读书人，心里忽生出了一阵十分冰冷的悲哀。</p>

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但眼前的这些人，却并不能归在“不自由，毋宁死’的革命精神之中。</p>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东林党利用，被自身蒙蔽。他们并不是不惧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战，文死谏，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无畏’，又是那么无奈，明知前路无光，明知死了也没有意义，却还是要死，最后所求的，根本不是他们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清白而已。</p>

这到底有没有意义呢。</p>

杨婉对此事一时无解。</p>

就在她内心纠缠的时候，忽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p>

“读十几年的书，就是为了在午门上受死吗？”</p>

众人朝杨婉身后看去，邓瑛立在人群前面，镣铐的铁锁被他握在手中。</p>

他朝杨婉走了几步，铁链与地面刮擦的声音微微有些刺耳。</p>

他走到杨婉身边，向老翰林揖礼。</p>

翰林摆手摇头不肯受，邓瑛却仍然坚持行完后才直起身。</p>

周慕义挣扎着朝邓瑛喝道：“邓瑛，白阁老被你锁入厂狱受尽折磨天下人皆知，就算你如今惺惺作态，也一样为人不齿！”</p>

杨婉忍无可忍，“周慕义，我看你是傻的吧？你到底知不知老大人将才为什么骂你！”</p>

“婉婉回来。”</p>

杨婉气得胸口起伏，被邓瑛牵了一把，才抿着唇朝后退到了邓瑛的身后。</p>

邓瑛走向周慕义，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一方太平书桌有多难求吗？滁山书院是私学，支撑至今不光有朝廷的恩典，也有杭州数位老翰林的心血。朝廷和大人们供养书院，支撑你们读书，不是让你们千里万里，来京城送一死的。”</p>

周慕义朝着邓瑛啐了一口，“你也配提滁山书院，我们书院这一两年，已至绝境，这回会试，先生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卖了自己的田产来给我们凑盘费，这到底是拜谁所赐，邓督主难道不知道吗？”</p>

他说着提高了声音，“你侵吞学田，中饱私囊，而我们苦读十年，一身清贫，眼睁睁地你和司礼监那些人个个华宅美服，王道何存，天道何在？”</p>

“王道不在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