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仰见春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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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瑛没有想到这个时辰内阁还没有出太和门。</p>

看见前面的白焕放慢脚步，自己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p>

天光黯淡的阴雨黄昏，二人都撑着伞，本就有肢体隔阂，内心又有千重障，实不该就这么相见。</p>

“老师。”</p>

这一声是在伞下说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白焕并没有听得太清晰。</p>

但他眼见着邓瑛放下伞，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礼。</p>

青衣席地，见少年根骨，和当年翰林院拜礼时一模一样。</p>

白焕没有出声，却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p>

白焕的儿子白玉阳见父亲没有过来，便辞了六科的几个给事中，撑伞返回，到跟前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邓瑛，又看向在伞下沉默的父亲，小心催促道：“父亲，没必要跟这奴婢一般见识。”</p>

谁知白焕却赫然冲他喝道：“胡言。”</p>

白玉阳被呵斥地一愣，忙低头道：“是，儿子放肆，只是还请父亲快一些，今日会揖，宫门已经晚闭了半个时辰，这会儿太和门上已经催第三回了。”</p>

“让他再等。”</p>

“这……”</p>

“等！”</p>

白焕提高了声音，白玉阳不敢再劝，只得又往太和门上去了。</p>

雨水顺着邓瑛的领口不断地往他的中衣里灌，白焕不对他说话，他也不能说话。</p>

他毕竟不是张展春。</p>

张展春对邓瑛言传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师徒也是忘年交。</p>

白焕和张展春不一样，他是个治学严谨，从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实干派，在邓瑛心里，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一直有些尖苛。</p>

“以后不要再唤我老师。”</p>

这句话在大雨天听来，寒凉无情。</p>

邓瑛跪在地上，肩头一颤。</p>

“为何。”</p>

他没忍住，脱口问了出来。</p>

白焕声音不稳，“我不准你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p>

他说完这句话竟有些站不稳，蹒跚地向前踩了几步，邓瑛忙站起身去搀扶住他，却被白焕颤巍巍地挣开了，摆手不肯让邓瑛近身。</p>

“你已经是伺候内廷的人，我当不起。”</p>

说完高声唤回白玉阳，扶着白玉阳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太和门走去。</p>

邓瑛垂手站在雨里，却清晰地看到白焕在撇开他的时候红了眼。</p>

白焕从前对很多人都说过，邓瑛就是他最好的学生。</p>

所以这一句：“你不要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不仅伤到了邓瑛的里内，也真实地伤了白焕的心。</p>

非白焕所愿吧，但他此时，必须要和这个从前的学生割裂了。</p>

至于杨伦，应该也是如此。</p>

邓瑛没有再说话，侧身让到一边，作揖相送。</p>

雨水在地缝里恣意地流淌，草根碎叶虽然卑微，此间却各有其位，不算漂泊。</p>

邓瑛看着眼前的一片凌乱，竟觉得心里莫名好受了一些。</p>

他一直等白焕走出太和门，才直起身。</p>

过了酉时，四下开始点灯，邓瑛走回值房的时候，郑月嘉刚走，给他留下了一套用蓝布包裹的书。书旁边还有一副药，也是用油纸包着的。</p>

内侍李鱼跟邓瑛说，这药是郑秉笔在御药房取的，对邓瑛的身子有好处，让他不要张扬，在后宫里找一个宫人，借娘娘们宫里的内灶煎了就好。</p>

六宫内倒是各有各的火灶，护城河这边的值房却没有。</p>

但内侍们的伙食又必须要自己做。</p>

这种情况下，在外搭灶毕竟麻烦，且遇上个事务繁忙的时候，大多顾不上饮食。所以有些内侍会在六宫各处找上那么一个宫女搭伙吃饭。</p>

宫女原本没有白白多操一份的心的道理，但架不住这些人殷勤。</p>

深宫寂寞，又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说话做事都得提着一口气，惺惺相惜起来，有时竟比情郎还暖几分，久而久之，这宫里对食的风气就起来了，有点子地位的太监，都盘算着攒钱，找上那么一位菜户（1）娘子。</p>

李鱼跟他传达完郑月嘉的话后，难免也调侃了一句，“我们都在说，以后你若要寻个娘子，只有尚仪局的女使配得上。”</p>

邓瑛没接这些话，把药放到箱柜里，打发李鱼出去。</p>

之后关门点灯，脱下已经被雨水淋透的袍衫和鞋袜。</p>

身上干燥了，却反而觉得比将才在雨中还要冷。</p>

他刚想喝一口热水，却听李鱼在门外问他，“你里面还有炭吗？我想着天还没黑透，去惜薪司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支领。</p>

邓瑛走到门口应道：“二月了，惜薪司现下还供炭吗？”</p>

“有门路啊。惜薪司的掌印是我姐姐的对食相公，心疼我姐姐得很，我姐姐能揪着他耳朵骂他，我这儿过去跟他说一声，他敢不给，再说，都是吃宫里的，陛下烧剩的星子，偷偷给我们给一点又不算什么事。”</p>

邓瑛听完笑笑，“你去吧，我不大用得上了。”</p>

李鱼在门搓了搓手，“那成，你若觉得冷了，找我便是。”</p>

说完踩着雨坑子，噼里啪啦地跑远了。</p>

邓瑛在床榻上坐下，低头解开侧带，重新换了一身中衣。</p>

天时还不算太晚，他不想那么早睡下，便随手从郑月嘉送来的书里随手抽出一本，摊到膝上看时，见是《千字文》。</p>

这是内学堂的启蒙书，主要教阉童识文断字。</p>

贞宁年起，朝中的文书来往量很大，识字宦官的人数，还不敷内廷二十四衙门的需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