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未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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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烟晚，绿水新满池。</p>

沈府的闺阁中，沈燕霓正凭窗倚栏发呆。</p>

沈太后过世的消息传来时，她狠狠的哭了一场，几乎是一路飞奔进了宫。</p>

养她一场，却没能替沈太后送终，她的心里全是愧疚和伤感。</p>

祖父说，太后和废帝的死，有太多的不能说。</p>

新帝已经下了旨举国哀悼，以三个月为孝期。</p>

可她却怎么都觉得不够。</p>

于是钗环尽卸，身着素服，大门不出，尽心守孝，已有半年。</p>

“姑娘，”明夏轻手轻脚的将一件披风罩在她身上，“小将军来了。”</p>

沈燕霓凝神回头，脸上扬起轻笑，“让他到流雨亭等我吧。”</p>

明夏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可要换身衣裳？”</p>

“不必了，”沈燕霓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罗赏，莞尔一笑，“他又怎么会介意我是否华妆浓脂。”</p>

明夏上前扶她，穿过长廊，一路到了凉亭外。</p>

听到动静，叶流铮转过身来，脸上立刻带了笑，泛起温柔的涟漪。</p>

“我要走了，随姐姐出征，临行前，想来和你说一声。”</p>

沈燕霓走到他跟前，眉目婉约秀丽，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道，“好好的，怎么又要出征？”</p>

自守孝以来，母亲便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或事扰了她的清净。</p>

哥哥沈唯简也只是给她带一些吃食，寻几本书籍。</p>

外头的局势，她并不知晓。</p>

两人落座后，叶流铮简单的说了朝廷要收回节度使兵权之事。</p>

沈燕霓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嘴角噙着笑，“有郡主在，想必是无大碍的。”</p>

“你啊，你们啊，”叶流铮无奈的笑笑，“都把姐姐当定海神针一般。”</p>

“郡主就是啊，”沈燕霓歪头，“她不仅是叶家的定海神针，也是大梁的定海神针。”</p>

祖父那样严苛古板的人，提起郡主都是赞不绝口。</p>

叶流铮心里的自豪油然而生，连肩背都直了许多，“待姐姐收回了兵权，定是前无古人的兵马大元帅。”</p>

说到这里，他又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梨花木的匣子递给沈燕霓，“我这次来，一是辞行，二是想把这些给你？”</p>

“这是？”沈燕霓有些狐疑的接过。</p>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缮国公府属于我的那份，朝廷的赏赐，全部都在这里。”</p>

“定亲之时，聘礼已下，这......”沈燕霓下意识的要还回去。</p>

“你听我说，”叶流铮抬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有些微凉的手，“如果.....”</p>

他顿了顿，才终于继续说道，“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这些......”</p>

“不会的。”沈燕霓猛的松手，匣子应声而落在叶流铮的腿上。</p>

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不过是去收回兵权，有郡主在，有朝廷的大军在，你不会回不来。”</p>

道理是这个道理。</p>

可叶流铮这几日总是想起父亲，还有母亲。</p>

武将的命，是朝不保夕的。</p>

除了前方的敌人，还有后方的暗算。</p>

若他......</p>

他希望她不要和母亲一样......</p>

至少，她有这些钱财，便多了一份保障，再嫁良人时，也多了一分依靠。</p>

“燕霓，我......”叶流铮言语发涩，只要想到沈燕霓嫁给别人，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p>

他站起身走到凉亭边上，临水而立，大口喘气纾解着心中的痛楚。</p>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燕霓踱步上前，看着他，“我是沈家的女儿，是你未来的妻子，我不是什么不堪一击的琉璃，我也从未想过易人而嫁。”</p>

“你知道么？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沈燕霓喃喃的抬手微微触碰他的眉眼，“梦里你说要带我去陇西，可最终食言了，每每醒来，我都疼得整夜难眠。”</p>

她的眼角不自觉落下泪，“我只和你说一次，你若是没能如约而来，我便自己去，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陇西。”</p>

叶流铮的身躯压在她的身前，紧紧的将她揽入怀中，呼吸炽热急切，眼里闪着泪光，沙哑道，“我一定会来娶你。”</p>

沈燕霓的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我会永远站在你能看到的地方，等你来。”</p>

那一日后，沈燕霓便更加闭门不出。</p>

沈夫人头疼的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在自己的闺房中置起了佛堂。</p>

“你到底想干什么？”</p>

“为太后超度，为他祈福。”</p>

沈燕霓的回答让沈夫人两眼一黑。</p>

她害怕自己的女儿想不开，断了红尘。</p>

“母亲，等他得胜归来，就让我们成亲吧。”</p>

沈夫人瞬间又被拉回了人间，欣喜说道，“陛下下旨丧期三个月早就过了，按理你早该筹备大婚，只是你执意守孝，也都依了你，如今你能想明白，母亲自然不会不依。”</p>

原本这婚事该是缮国公府来主理，只是叶家什么情况众人皆知。</p>

说是叶流铮娶妻，实际上更像是沈燕霓招婿。</p>

大小事情，基本都是沈夫人一手操办。</p>

沈夫人自然是没有不乐意，她早就把叶流铮当做自己的孩子看了。</p>

何况还有一个沈老爷，对着叶流铮就没有合拢过嘴。</p>

满盛京谁不知道沈家对这个姑爷满意得只差敲锣打鼓了。</p>

等到蝉鸣阵阵，绿树浓荫时，叶流铮便得胜归来了。</p>

明夏一边伺候沈燕霓除服，一边喜气洋洋说道，“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郡主被加封为王爷，等姑娘与小将军成亲，更是喜上加喜。”</p>

沈燕霓会心一笑。</p>

大军班师回朝，朝堂心腹之患已解。</p>

家中这几日常常能听到祖父爽朗大笑的声音。</p>

她任由明夏将一根珊瑚嵌珠花钗稳稳的簪在发间，熠熠生辉。</p>

那是叶流铮刚回来时的那天让人送进府的，装在一个匣子里。</p>

一个小叶紫檀的匣子就够珍贵了，里头装的东西，更是一样赛一样的稀奇。</p>

还放着一封信，说是大军围城的时候，那些节度使派人送了很多的稀世珍宝给叶家姐弟，希望他们能倒戈共谋大事。</p>

在叶流钰的授意下，这些东西收了。</p>

收下以后，该打的继续打。</p>

想到当时的情景，沈燕霓嘴角的弧度更大了。</p>

“明夏，”她伸手从妆奁中拿了一个绞丝金手镯套在明夏的腕上，“成婚之后，我是要随着他去陇西的，那里很远，我不忍心你随我背井离乡，我会让娘给你说一门好亲事……”</p>

“姑娘难道不问问奴婢的意思么？”</p>

明夏顺势跪了下来，将脸贴在沈燕霓的腿上，“您不忍心奴婢背井离乡，奴婢又怎么忍心让您身边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p>

她是沈家的私生子。</p>

爹娘嘴里最常念叨的就是沈家的各位主子都是菩萨心肠，从不苛责下人。</p>

她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心里比谁都清楚，爹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p>

“若是不能在姑娘身边，便是嫁得良人又如何？若是能在姑娘身边，终身不嫁又有何不可。”</p>

明夏抬起头，清晰的感觉到她家姑娘如春笋般的指尖抚过头顶的碎发。</p>

“好明夏，”沈燕霓轻轻拍了拍她，抬眼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堂前的光影，心中对陇西的的那一点害怕渐渐散去，“我们一定会在陇西好好的。”</p>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p>

沈燕霓出嫁那日，盛京城内内外外都透着喜庆。</p>

这场婚事，是帝后二人授意礼部按照亲王的规格办的。</p>

一则是想借着婚礼庆贺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一。</p>

二来嘛，叶流锦也存了私心，她想弥补上一世两人的遗憾。</p>

沈燕霓身着大红色喜服坐在闺房之中，头上那顶宫里赐下来的金冠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p>

“姑娘大喜。”</p>

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郑嬷嬷。</p>

“嬷嬷，您怎么来了？”沈燕霓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惊喜。</p>

沈太后过世，她便自请去守陵，再未踏入盛京一步。</p>

“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来给您添妆的。”</p>

新帝登基，沈太后原应被称为太皇太后。</p>

只是她到底没活到受封那一日，郑嬷嬷对旧主的称呼，还是如她再世时的那般。</p>

“太后以前总是念叨，等姑娘您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她带了一辈子的手串给您，护佑您一世平安，夫妻和美。”</p>

郑嬷嬷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方锦帕，里面包裹的，是一串碧绿色珠串。</p>

“她以前，总和奴婢说等您嫁给……”郑嬷嬷模糊不清的略过了，“后来您与叶小将军的亲事定下了，她又说您若能过得好，嫁给谁其实都可以。”</p>

沈燕霓眼眶发酸，低头看着已经带进手中的串珠，张了张嘴，眼泪先落了下来。</p>

“太后去了，奴婢发现这串珠她并未带在手上，想来她的心从未变过，要留给您的东西，她不想带走。”</p>

郑嬷嬷扯出一抹笑，对着沈燕霓拜了拜，“奴婢走了，愿姑娘……锦绣生花，平安顺遂。”</p>

“嬷嬷，”沈燕霓上前一步，“陛下今日会来，您……不见见么？”</p>

郑嬷嬷是看着沈燕霓和萧昭衍长大的，心中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p>

“不了，”郑嬷嬷摸了摸沈燕霓精致的喜服，“离开太久，怕太后找不到奴婢，该着急了。”</p>

沈燕霓抿了抿唇，看着由母亲亲自送出去的背影，又看着手中泛着荧光的手串，眼泪簌簌而下。</p>

“姑娘快别哭了，”明夏心疼的搀着她坐在铜镜前，“一会各家夫人小姐要来给姑娘贺喜，姑娘要高高兴兴的。”</p>

果然很快有人陆陆续续的进来了。</p>

众人看到面若桃花、贵气十足的沈燕霓，满是艳羡，甚至还有一丝嫉妒。</p>

起初太子妃的位置旁落时，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p>

纵然她和叶流锦一起手挽手出现在盛京城中，别人依旧觉得她是面甜心苦。</p>

这天地下哪里还会有比太子更好的夫婿。</p>

直到如今，她们终于回过味来。</p>

有些酸溜溜的在心里排喧着。</p>

叶小将军才是顶顶的佳婿啊。</p>

沈燕霓一嫁过去，上没有公婆要伺候，下没姑嫂要讨好。</p>

进门就独掌一个偌大的国公府。</p>

再说叶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尊贵的中宫皇后就不说了，还有一个那可是前无史例的女王爷。</p>

叶家的富贵，还在后头呢。</p>

也不知道这沈姑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出生就是顶级勋贵人家，嫁的夫家更上一楼。</p>

“皇后娘娘到，楚昭王到。”</p>

一声传唱让原本喧闹的闺房瞬间安静了下来。</p>

沈燕霓有些嗡嗡的脑袋终于清静了下来。</p>

她看着突然矮了半截的夫人小姐们，跟着就要起身行礼。</p>

“快别动，”叶流锦宽大的袖子掩着隆起的肚子，“哪有做嫂子的给做妹妹的行礼的。”</p>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句话让沈燕霓霞飞满面。</p>

“诸位都去前厅坐着喝茶吧，吉时未到，咱们呐，还得等好一会。”</p>

说话正是柳老夫人，身边跟着脸蛋粉扑扑的柳澄。</p>

“对，都挤在这做什么，往前厅去吧。”</p>

叶流钰附和一声，随着众人一起往外走，独留叶流锦陪着沈燕霓。</p>

“郡……王爷，”柳澄悄悄的挪到叶流钰身边，“上次去您府中，您不在，送过去的那盆白雪香兰可还喜欢？”</p>

自从华蓁住到王府里后，柳相亲自上门替柳澄求药。</p>

后来则是柳澄每月一次去王府找华蓁把脉，久而久之，她竟也拜了华蓁为师，学起了医术。</p>

“喜欢，你养护的很好。”叶流钰看着眼前这个闪着大眼睛的女孩。</p>

柳澄身子弱，个头也比别人小，娇娇俏俏的，甚是可爱。</p>

柳相早就放出话来，他家澄儿不嫁人，受不得为人媳的苦，柳家一辈子养着她，将来她若有心悦之人，招上门入赘就是了。</p>

两人有说有笑的朝外走去。</p>

闺房只剩下了叶流锦和沈燕霓。</p>

“我记得，已经七个月了吧？”</p>

沈燕霓率先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抚摸叶流锦的肚子。</p>

“是，等秋天，孩子就要出生了。”</p>

叶流锦抓着沈燕霓不敢触碰自己的手覆在上面，“你摸摸。”</p>

“对不起啊，”沈燕霓突然说道，“我……”</p>

从新帝登基，她便再也没有入宫见过一次叶流锦。</p>

知道她有身孕、知道她吐得死去活来。</p>

母亲焦急的让府里经验老道的嬷嬷做了止孕吐的吃食，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宫去送一趟</p>

“你是闹什么别扭？”沈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她耳边。</p>

只有沈燕霓自己知道，其实不是闹别扭，就是……</p>

她知道叶流锦与沈太后关系紧张，甚至到了刀尖对麦芒的程度。</p>

沈太后突然死了。</p>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叶流锦。</p>

她希望叶流锦如她一般为沈太后哀悼，可她凭什么让叶流锦那样做？</p>

但是又不做不到在沈太后孝期未满之时，喜气洋洋的去祝贺叶流锦。</p>

这样层层叠叠的矛盾，快把她整个人都撕碎了。</p>

“我不该这么久不去看你一眼，”沈燕霓歉疚的看着叶流锦，“差点还和你疏远。”</p>

叶流锦坐在她身边，真挚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恰好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沈姐姐，你我之间，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隔阂。”</p>

又打趣道，“好嫂子，你和我哥哥多生几个孩子，将来咱们还做儿女亲家。”</p>

沈燕霓闹了个大脸红，伸手去拧她的嘴，“越说越不成样……”</p>

心结解开，两人脸上扬起的笑意，一如当年两人出宫时那样的单纯美好</p>

“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p>

炮竹声声不绝于耳。</p>

沈燕霓肉眼可见的整个人都绷直了。</p>

明夏拿来盖头，叶流锦亲自给她盖上。</p>

眼前的光影交织瞬间被一片大红色取代。</p>

一双鎏金云靴出现在她的眼帘下。</p>

“我如约来了。”</p>

她在心跳如擂中，被叶流铮带着一步步走出闺房，走向她的锦绣人生。</p>

这拜堂先在沈家。</p>

有沈家的政敌曾经暗中嘲讽沈家，说嫁不是嫁，娶不是娶的，不成体统。</p>

被沈老爷逮住斜着眼一个个的骂回去了。</p>

他只差把叶流铮当亲儿子了，哪里容得了别人非议半句。</p>

“一拜高堂。”</p>

叶流铮和沈燕霓双双拜了下去。</p>

沈夫人还没有动静，沈老爷已经噙泪连连说道，“起来起来。”</p>

这幅模样倒是冲淡了沈夫人的伤感。</p>

“二拜天地。”</p>

“夫妻对拜。”</p>

“礼成，送新人入新房。”</p>

叶流铮春风满面的牵着华袍红妆的沈燕霓，在众人的祝贺中慢慢走出沈家。</p>

“媳妇，咱们回家了。”</p>

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拦腰抱起沈燕霓，在沈燕霓的惊呼声中凑到她耳边说了这句话。</p>

人群中，叶流钰看着自家弟弟的举动，好笑的摇摇头，目光闪烁时，眼底快速的划过一抹难以捉摸的黯然。</p>

从沈家去缮国公府的路，早早就被清扫干净了，树上不仅挂起了喜字大红灯笼，连枝桠都缠上了喜庆的绢花。</p>

叶流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p>

“恭喜啊小将军。”</p>

“小将军新婚大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