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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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月来，嵩京城里的闲人们忽地多了几个话题。除了不久前弥天盖日的千里火云、天殛天都峰等种种异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颇得圣宠的“国师”，也颇吸引人目光。</p>

传，这位“国师”，与当今天子同姓，乃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女国师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国师真传，十分了得。而且，还驻颜有术，外貌俊逸出众，有如翩翩少年，没有半丝老态。</p>

不过，和那位神秘的女国师不同的是，这位“国师”李道人，却与民众亲近许多。这几日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位传的李道人，与王爷、世子、臣工等，在街上并肩驰过，游冶京城，十分活跃。</p>

正因为如，关于“国师”的传闻，几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听到新的版本，比之愈传愈玄的正牌国师大人，却是要可信得多了。</p>

从阴散人将手职责一扔，自去闭关之后，李珣便俨然成为国师在京城的代表。虽然阴散人对朝局向不关心，但由于其深受皇帝宠信，总有一些人自动攀附上来，形成一股不的势力。</p>

只是阴散人一贯的眼高于，又高深莫测，这些人虽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却总也得不到个准信，心里好生空虚。</p>

偏在这时候，阴散人闭关，推了个样貌极嫩的道士来——别他那所谓的“七十”高龄，整个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术迷昏了头的胡涂皇帝，没人信这个！</p>

阴散人莫测高深，难道这道士也高深莫测不成？</p>

抱着这种心思，几日来踏进国师府拜会的大臣便多了起来，而李珣手，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请他赴宴与会的邀请。</p>

面对这从未经历的局面，李珣在请示阴散人不得之后，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几日，整个京城官场，都知道了那个少年道士，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p>

和阴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这道士却是一个从官场油锅里滚出来的老油条！</p>

圆滑也就罢了，官场上有哪个人不圆滑？可是，在圆滑之，遍布毒钩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p>

道士话不多，但每句话必切实地，一针见血，关键处却又圆转如意，绝不伤人脸面。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么，他的反击，也一定是犀利锋锐，转折间颇有那国师的风范，更因其背景深厚，极具杀伤力。</p>

十多场宴会下来，整个京城，竟没有一人敢摸透了这道士的底。只是在依稀间觉得，这道士与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缘。</p>

难道一向对所谓神仙方士看不顺眼的福王殿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国师有了默契？</p>

这太可怕了……</p>

所有官场老鸟思及这隐隐的脉络，均觉得不寒而栗。</p>

也正因为如此，几日来，藉各种名目与“国师”交流感情的人，蓦地多了起来。</p>

便如今日，就是由几个京城内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当出城赏雪景为理由，请李珣出游。</p>

看在这些人里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应了。</p>

自出了城门之后，这十余名青年人便都放了缰绳，在雪地上驰骋起来。昨夜好大的雪，城门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时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偶有灰兔雀鸟，在雪地上一闪而逝，别有一番滋味。</p>

疾驰，有一个叫陆泰的，乃是世袭的侯爵，一向随意惯了，见这景致，便放声笑道：“可惜没带弓箭，否则在这里猎上几只兔子獐鹿，岂不甚好？”</p>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笑着接上：“当然最要紧的，是展现咱们陆侯爷的高箭技，以博佳人青睐吧？”</p>

这边又有人笑：“罪过罪过，先不佳人是否欣赏，有国师在此，你们却妄谈杀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个闪雷劈下来？”</p>

众皆大笑，李珣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弯弯嘴角，算是回应一番。</p>

居移气，养移体。虽只是短短几日，李珣的心态，却已经有了长足的改变。</p>

不错，在通玄界，他李珣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较之那些高手宗师，差得不只一星半，被别人呼来使去，也算正常。</p>

可是，在人间界，他却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的亲信，诸王子臣工，对他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更有无数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p>

他知道朝堂上下，阴手毒计层出不穷，今日的朋友，明天便会变成生死仇敌。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在人间界，朝野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p>

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好！</p>

在有绝对实力的保证下，保持自己的威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来赢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惧，又何乐而不为呢？</p>

不知不觉间，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度的矜持，也是一种必要。</p>

也因此，对一些所谓的“道消息”，他是绝对拉不下脸去打听的。</p>

还好，今天有李琮随行，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个间隙，策马到李珣身边笑道：“李道长今日要给些情面，咱们这些人，除了去赏雪景，也要去赏人景的！”</p>

李珣极配合地露出些许疑惑之色。</p>

李琮顺势道：“今日却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里那些闺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边去应景许愿的。平日里，她们深处闺，难得一见，也只有这几个日子，才能让大伙开开眼了！”</p>

李珣恍然大悟。不错，京城确实有这个习俗，原来这些王公子弟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为什么要把他拉来呢？</p>

拉着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字？</p>

他却不知，这又是官场上的心思了。几日来，他与京城的官员打交道，圆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与这个齐名的，则是他让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恶嗜好。</p>

官场上，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权，所谓酒色财气之类，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对应之处。有了这个，别人才能有的放矢，不会落到空处。</p>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员们，却有些迷茫。</p>

那名声权势，李珣有国师为后盾，是怎么也不会缺的，剩下的，仅财色而已。官员试探了几天下来都感觉到，所谓的珠宝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见他如何区别对待，显然财物对他来构不成吸引力。</p>

也有人送些道书古籍、秘法真诀，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么道法真诀没见过的？身上《灵犀诀》、《幽冥录》、《血神子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诀。这些凡间之物，他只是翻上两页，便一笑置之。</p>

这只会使那些官员更加不知所措。</p>

财都不能使其动心，那么，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办到的，也仅仅是一个了！于是，便有了今天这踏雪出游的邀约。</p>

太康河边，京城佳丽如云，只要这道士有丝毫动心之处，便证明他并不是无懈可击！</p>

这个计划，一行人也只有两三人知晓。</p>

一路上，他们也见了不少一大早便驱车前往河边的车队，其有不少香车玉驾，自有佳人。</p>

这些王公子弟，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啸而过，以惊吓或吸引车美人儿为乐。若能吸引出一两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p>

李珣看着他们一路上胡闹，心却不出是什么滋味。</p>

一边是青春苦短，另一边，却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虫岂能语冰？</p>

他也不能此般的生活有怎样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数人的愿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过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顺遂一些，李珣也会甘之如饴。</p>

很可惜，现在这条件，他却得不到！</p>

心正嗟叹之时，前面水声入耳，滔滔江水东流，自上游处一狭口蓄积，然后轰然而下，水奔浪涌，而在近十里内的宽广河面上，才渐渐平缓下来。</p>

从这边看去，已有几批来得更早的人，在江边摆开香案，垂祷祝。</p>

众人，有人叫了一声：涛坡’，那里的好地方，可别让人给占了去！”</p>

这些年轻人，又是一声呼喝，调转马头，开始狂奔。</p>

李珣放眼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一处高地，倒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p>

众人马快，只一会的工夫，便驰上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几个自恃马术精良，还示威般在土坡尽头走了一个来回，赢来了些凑趣的喝采声。</p>

李珣没有攀比的心思，不过却是心好奇，便策马到土坡边缘，向下一看，才知此处比邻江水，且因地势较高，与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颇为壮观。</p>

李琮没他这么好的骑术，早早便下马图个安全，此时走到近前笑道：“这次来得早，不用再和人抢位子了！李道兄请看，从此地看下游十余里，家家的车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东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观景之处！”</p>

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又笑道：“我这道士赏雪、赏水，你们却是去赏美人，如此泛泛地观望，能有什么乐趣？”</p>

后面陆泰大笑：“李道长不知详情，我们在这里，不是看美人儿，而是找美人儿！”</p>

接着，有另一人笑着接下去：“河滩上这么多车架，咱们哪有时间一个个找去？浪费时间也就罢了，万一被哪个不合意的缠住了，那可就呜呼哀哉，难以收拾啊……”</p>

笑声，又有人道：“京师各臣工家，车马都有不同。所谓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碧车。这以车马观人，也是一门学问！”</p>

李珣以目相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两两的车马城各门佳丽，我等都深藏于胸紫流苏香车，是刑部孙尚书家的，想必是二姐所乘，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p>

“还有那个青色盖的，乃是刘相爷家的，家几位姐，却是…些平常……”</p>

李珣开始还听他话，然而，看着远处车流渐多，人如蚁聚，从这边看过去，他心却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绪，早将那话自动摒弃耳外。</p>

好啊！</p>

刚刚还在感叹这些俗人生命之短暂，便如蝼蚁一般，现在居高临下，远远看去，正好应了当时所想，如果他现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张，大概可以把这些车马人流一并合入掌吧！</p>

那些逍遥自在，飞天遨游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间众生灵之际，是不是也如这般想法？</p>

遥望齐州九烟，一泓海水杯泻！</p>

也只有高蹈碧空，御风神行之人，才能有这般的感想吧！</p>

不知不觉，他胸臆间的豪纵之情几乎便要满溢而出——他是个的后辈不错，可是，他毕竟是这些不死不灭的修士一员！他也可以御剑飞空，顷刻千里；也可以餐风饮露，不食烟火；也可以举掌反复，倒海移山！</p>

人观蝼蚁，不过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观人，又何尝不如此？</p>

让井蛙去想象大海的辽阔，或可称之为狂想；而让巨鲲去考虑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尝不谓荒唐？</p>

荒唐，果然荒唐！</p>

恍恍之，阴散人唇边那一丝嘲弄的笑容，变得无比清晰。何止是阴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几声呢！</p>

他真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欢畅，终于仰天长笑，胸快意，也顺着这笑声，远上青云之端。</p>

滚滚江水的咆哮，在这笑声里，也渐次低回，终至无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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