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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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运河四通八达，官船来往如麻。</p>

就封的恭王一亮出身份，掌管水路的都督就来了好几个。</p>

最终白榆他们上了一艘二层载客官船，许是平日里这船只专供贵人来往博运河，船身崭新，且内里布置精美。</p>

为了讨好恭王和安顺郡王，船内甚至自带了婢女侍从，还有几个唱曲儿弹琴的歌女琴师，以备行船之时聊以解闷。</p>

白榆上过她在心理咨询所认识的大姐大的游轮，大到令人发指，奢华到令人肝颤。</p>

何止是配了侍应生，还配了整个交响乐团，有一个话剧场，五星级水准的厨师，甚至还有当红的明星上船进行私人表演。</p>

两相对比之下，虽然这官船已经是堪称奢靡，白榆站在上面也毫无触动，临水而立，看着今日水流幽缓的博运河，微微有些出神。</p>

指挥行船的号角声悠长错落，船只缓慢地驶出码头，行驶一段后缓缓加速。</p>

白榆站在围栏边上，头顶上的二楼有琴音响起，她的思绪一下子飘散得很远，轻晃的船身像一个大型的摇篮，她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p>

不，是很疲惫。</p>

浑身疲惫不堪，疼痛自骨缝弥散。</p>

像是艰难跋涉了一辈子的旅人，终于得以休息，停下了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遍体鳞伤。</p>

白榆突然在昏暗的水波推覆之间，闻着迎面扑来的水腥气，做了个决定。</p>

今日过后，她再也不会撒谎了。</p>

谎言是一把双刃剑，大杀四方的同时，她也将要血液流干。</p>

“下雨了，进船舱来吧，船上的小厨房做了些热点心，还炖了莲子羹，好像还不错，你来尝尝。”</p>

谢玉弓站在白榆身后的一个门边，面色有些泛白。</p>

他极其怕水，上了船就开始手足僵硬浑身发冷，好像陷入了当初被人推入冰寒的荷花池中，水面冰封，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突破冰层的那种恐惧和无助中。</p>

他能够看上去还算正常地在船只之中活动，全靠他超强的自制力。</p>

但是白榆一上船就站在水边不进来，谢玉弓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心情很差。</p>

他甚至有种她会随着船逆流而行激荡而上的水流融化，消散在这博运河之中的错觉。</p>

尤其是这一会儿外面下雨了，谢玉弓鼓足勇气从船舱走到了小门边上，叫白榆回去。</p>

他不太敢再向前，扒在门边上带着些许可怜的意味看着他的恭王妃。</p>

白榆早知他怕水，原本上了船应该要格外注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现在她没有那个心情。</p>

她心中比缭乱激涌的水流还要翻搅不休。</p>

她听到了谢玉弓的声音，并未回头看他。</p>

船只才刚刚离开码头，她需得在船只将要行驶到博运河中心之时，才能够设法“跌入”</p>

博运河水遁。</p>

但是白榆有种现在就想不管不顾跳下去的冲动，因为谢玉弓在她</p>

身后召唤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魔咒。</p>

白榆能听出他声音之中的强撑，就本能地想要回头去安抚他。</p>

可是……他不是一条脆弱无助的小狗，他是一头獠牙丛生的恶狼。</p>

他是在以身做局，为的甚至不是保命，而是为了爬上那个登天的位置，欲要将他人尸骨踩在足底做垫。</p>

他不需要她来心疼怜悯。</p>

雨点顷刻间变得如同擂鼓一般的密集，河风乍起，船员在顶着密集的雨点调整猎猎作响的船帆，随着船行的速度加快，船身的震荡开始加剧。</p>

白榆的鬓发迅速被淋湿，但是她像是听不到谢玉弓的声音一样，执拗地站在栏杆边上，不肯回头。</p>

谢玉弓心急如焚，生怕她不慎在颠簸之中落了水。</p>

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命令的意味：“白榆，回来！”</p>

白榆吹了好一会儿的河风，苍白冰凉的纤细十指，如同锁链一般紧扣栏杆，就像是她此时此刻一寸寸封锁的内心。</p>

该醒了，白榆。</p>

她这样同自己说。</p>

她从前都做得很好，游刃有余地编织谎言的幻境，无论多么盛大而华美，她从来不会真的沉溺其中。</p>

她甚至会在事情滑向失控的时候，悍然打碎一切，勇敢地迎接旁人的惊愕指责。</p>

可是这一次，她自己竟也沉溺其中。</p>

白榆知道她该进去，演好最后一场戏。</p>

但是她执拗地不想动，仿佛心中在做了那个“再也不撒谎”</p>

的决定之后，她就像一只被剥掉尖刺的刺猬，被挖去了鳞片的穿山甲。</p>

无须旁人的伤害，已然是鲜血淋漓。</p>

她因为注定要离去，不肯再回头多看谢玉弓一眼。</p>

就像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得不到父母的偏爱，就不会再哭闹不休，而是会安静下来。</p>

她如河水翻腾的脑子，不足以支撑她完成无痕迹的表演。</p>

她就想一直在这里站着，等到船行驶到她适合脱身的地方，跳下去。</p>

雨点很快接连成幕，似一场大戏谢幕的帘幔一样，倾泻覆盖而来。</p>

白榆很快浑身湿透，长发湿贴在她的肩背，裙摆像被剥去鳞甲尖刺后可怜兮兮裹着身体的皮囊。</p>

二楼的琴音陡然变得尖厉急促，白榆心乱如麻，身似僵死化为了雕塑。</p>

而就在这时，一直叫白榆的谢玉弓，竟然咬着牙从门里跑了出来！</p>

不由分说地闯进缭乱的风雨之中，一把抱住白榆的腰身，将她强行“拔”</p>

了起来，硬是拖拽进了船舱。</p>

“你疯了不成？”</p>

谢玉弓的浑身比淋了雨吹了风的白榆还要僵冷，咬牙切齿地瞪着白榆说，“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p>

谢玉弓是真的恼怒，因为恼怒血流都快速了一些，身体回暖不少。</p>

他眼神含嗔地看着白榆，是真的怕她掉进去。</p>

他身边跟着的死士不少，连弹琴唱曲的都是。</p>

不远处还有两艘紧随其后</p>

的货船，上面也全都是他的人。</p>

但是谢玉弓的死士能力花样百出，各种皆强到极致，却唯独没几人擅长凫水。</p>

他们训练出来都是作用于暗杀和搏命，惠都之中只有一条浅浅的护城河，无须掌握高超的凫水技能便可行至河岸，况且幽冥死士的训练营是在启南林海之中。</p>

林海四处都是树，无边无际的树，只有山涧没有江河，因此这些死士并不擅长凫水。</p>

此刻山雨欲来，水浪四起，谢玉弓是真怕白榆落入其中来不及救。</p>

他的怒火烧红了眼睛，天生的□□和霸道让他想狠狠发作白榆。</p>

但是等他看到了浑身湿透的白榆在他怀中抬起苍白湿漉的小脸，面颊之上还有水迹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谢玉弓就像个迎面被水泼灭的火堆。</p>

“呲”</p>

的一声，就只剩下一股袅袅青烟，被河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p>

他抬起手欲要给白榆擦脸，但是胃袋在这个时候剧烈地翻滚起来。</p>

他忍无可忍地推开了白榆，直奔这船舱的里面，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传来。</p>

谢玉弓快把苦胆都吐出来了。</p>

白榆站在船舱里面，这里四面封闭，桌上放着一小炉炭火，上面坐着热气未散的羹汤，很暖，很安全。</p>

可是淋透的身体骤然进入暖和的地方，白榆打了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一层层地如水浪推开。</p>

谢玉弓跪在屋内的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p>

白榆脑子因为回暖的身体开始转动，风马牛不相及地想，他大概误会了自己。</p>

他可能不只是怕水，他还晕船。</p>

晕船是由于人体耳前庭神经敏感或者运动指令和大脑反馈不一致……</p>

白榆甩了甩自己的脑子，听着谢玉弓痛苦的干呕声，咧开嘴笑了笑。</p>

但是笑意未等弥散就消失了。</p>

但她到底是起身了，还是要把这最后一场戏演好。</p>

她先是脱了滴水最严重的外衫，然后走到里间，拍谢玉弓的后背，给他倒了点热水。</p>

谢玉弓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一整天都在赶路，白榆吃了些，他一直都没什么胃口。</p>

这会儿自然也是吐不出什么。</p>

漱口后他单膝跪地，皱着眉咬着牙好生洗漱了一番。</p>

他顾不上鬓边湿漉，面色惨白地看向白榆，连面具都因为他不管不顾地撩水洗脸，里面湿透，一直朝着下巴汇聚水流。</p>

白榆伸手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p>

谢玉弓因为太难受了，抬了抬头，到底没有阻止。</p>

但是面具摘下来之后，他就微微偏头向左。</p>

白榆蹲在他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p>

半晌开口说：“其实还好。”</p>

她抬起手，贴着谢玉弓的脸向下滑了一下，触碰到了他的伤，他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碰到了最敏感纤薄的地方。</p>

白榆说：“这里要是稍微化一</p>

化，会像是带了特效妆，很酷的。”</p>

确实有些像麒麟化人呢。</p>

白榆说的话谢玉弓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合起来却有听不懂的词。</p>

他转头看向了白榆，忍不住关切地询问：“你是不是今天不太舒服？”</p>

他自己吐得快死了，竟然还问白榆是不是不舒服。</p>

白榆勉强勾起嘴唇笑了一下，却有点像是在哭。</p>

谢玉弓张开双臂抱住了浑身湿冷的白榆，坐在地上把她密密实实贴在自己尚算火热的心口。</p>

摩挲她的湿发，用手一点点挤掉冰冷的雨水。</p>

“别怕，博运河虽然水流有些凶，但是不算宽，明日一早我们就能抵达对岸，”</p>

谢玉弓低头亲吻白榆的湿发，“回程我们不坐船了，我带着你绕路……”</p>

他自己怕水怕得要疯，便以己度人，觉得自己的王妃也因此不舒服。</p>

白榆靠在他身前温度最高的地方，抽了抽鼻子，“嗯”</p>

了一声。</p>

没有明天早上了。</p>

她在心中默默地说。</p>

“有些冷，”</p>

白榆轻声道，“我们喝点酒暖暖身子吧？”</p>

谢玉弓闻言应了一声：“好”</p>

。</p>

两个人相挟着去船舱温酒。</p>

白榆的衣服湿了，谢玉弓要她去换，她懒得换，谢玉弓就拿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好。</p>

外面风雨飘摇，船舱之中也只是微微摇晃。</p>

两个人不需要任何人伺候，把酒壶直接坐在炭火上暖酒，借着两盘点心热乎乎地喝了两杯。</p>

两杯酒下肚，身子果然暖了起来，白榆又垫着袖口抓着酒壶，给两个人分别倒了一杯。</p>

这一次谢玉弓才刚刚捏起酒杯，还未送到唇边，白榆便起身膝行至他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p>

谢玉弓没戴面具，又本能偏头。</p>

白榆的面色红潮弥散，纵使湿发贴于面颊稍显狼狈，却如一颗熟透的蜜桃，只想让人顺着她的脸蛋啃上一口。</p>

谢玉弓不受控制地盯着她看，白榆笑得太好看，他的血液疯狂且本能地涌动起来，甚至压住了胃袋烧灼的不适和翻滚。</p>

白榆捏着茶杯伸出手臂道：“喝个交杯酒吧。”</p>

谢玉弓：“……”</p>

“补上我们新婚夜的遗憾。”</p>

白榆说，“那杯酒里的毒毁了你……这杯酒没有毒。”</p>

白榆说得有些艰难，其实她充满了遗憾。</p>

如果她再早一点，早一点点穿越过来，在原身没有给谢玉弓下毒的时候，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p>

他半面足以惊艳，若当真容颜完整，该是怎样的绝代风华？</p>

白榆眼中含泪，看着谢玉弓说：“如果……”</p>

她才开口，就顿住了。</p>

没有如果。</p>

她这条命都是捡来的，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哪来的能力和资格选择什么时候来。</p>

白榆咬了咬嘴唇，又笑道：“喝嘛？”</p>

谢玉弓微微直起腰身，举着酒杯挽</p>

过她的手臂，却没有去喝酒，而是倾身凑近她的面颊，吮掉了她面上的热泪。</p>

（）</p>

从前的事情你不必再介意。</p>

谢玉弓说，我不在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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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你撒谎成性，遭人欺骗还是……还是你不愿承认谎言，不断去撒新的谎去掩盖。</p>

我都不在乎。</p>

谢玉弓吮吻过白榆，端着她的手臂，看着她，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p>

白榆也随着他一饮而尽。</p>

“啪”</p>

地一声，酒杯摔碎在地上。</p>

白榆揪住了谢玉弓的衣领，谢玉弓紧紧掐住了白榆的腰身。</p>

两人如同磁吸正负极，自然而然又无法抗拒地紧贴在一起。</p>

唇齿开合，交换彼此口中未尽的甜酒。</p>

身体相贴，交换他们被酒气激发的体温。</p>

一个人的僵冷潮湿，变为两个人的滚烫炙热。</p>

他们是摩擦的火石，稍稍撞击，便能花火四溅。</p>

白榆的衣襟散开，在飘摇的船只上仰起头，看向昏暗的船舱顶部。</p>

骤雨击打船身，与始终未曾停下过的琴音交织，像呜咽不止的女人。</p>

谢玉弓亲切地，狠狠地亲吻着白榆的面颊双唇。</p>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王妃是一株妖冶的曼陀罗、成瘾、致幻，一旦沾染过，感受过那种飘飘欲仙所求皆得的滋味，便再也无法戒断。</p>

谢玉弓愿在她裙下做一个浪荡纨绔，终日与她相伴相会，朝暮浑噩，败光家财，冻死街头。</p>

但是谢玉弓倒也还残存着一丝细如发丝般的理智，今夜他注定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幻境。</p>

因此他在最紧要的时候掐住白榆的腰身停住，气喘不休地说：“不行……等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