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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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榆抱住了谢玉弓，浑身都跟着打了个抖。</p>

分明是她穿着湿衣服又滚了一身泥，但是谢玉弓的身上竟然比她还要僵冷。</p>

像一块石头，想来应当是在这树下，在这漆黑的冷夜之中站了很久。</p>

在等她的项上人头吗？</p>

白榆心底森寒地断定。</p>

跑回来找谢玉弓必然是九死一生，但是也比她跑到其他地方，不知该藏在哪里的十死无生，要多一线生机。</p>

白榆抱着谢玉弓的腰身片刻后松开手，又从他僵硬的手臂摸到了他的肩膀上，最后捧住了他的脸。</p>

踮起脚尖，胡乱地在上面落下了几个吻。</p>

她总觉得谢玉弓面上的伤痕太可怕了，她自问没敢仔细看过。</p>

但是今日见了太子，近距离看过后，太子确实是玉树芝兰，犹似玉人复活，可他的侧脸，或者说某些角度的半张脸，和谢玉弓戴上面具后露出的完好一面对比，竟然是略显寡淡的。</p>

白榆这才意识到，她不是没有仔细看过谢玉弓，她竟记得非常清楚，她甚至能根据太子的脸，细数出谢玉弓比他弧度流畅精美和高挺的地方。</p>

谢玉弓半张艳烈完好的模样，那双弯月般狭长流畅的眼睛，足以让容颜完好的太子失色。</p>

白榆甚至在和太子对峙的时候，都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想，若是谢玉弓完好无缺，与太子坐在一处，旁人投过来的第一眼，绝对不会注意到太子。</p>

白梅固然高洁出尘，但是红花烈日之下，谁人不被夺目。</p>

而谢玉弓原本在她摸到自己肩头的时候，也抬起了手，准备钳制住她。</p>

白榆听不到，感知不到，但他却能感觉到甚至是听到，他派出去的死士纷纷在院落附近落地的声音。</p>

幽冥利刃在黑夜之中并不反光，但是那些斩杀了无数头颅的冷铁，出鞘之时的森寒足以令人汗毛倒竖。</p>

而且谢玉弓也自小食鹰眼，夜视非常人可比。</p>

他看到那些死士围拢在他们周围，呈现包围之势，一个个将刀弓横在胸前，但凡这个和主上紧紧贴在一起的女人，有半点要攻击的意思，这些隐匿在暗处的死士，便会一哄而上，如同群狼狩猎般，将这个戏耍了他们绕满全城的女子，撕成碎片。</p>

但是他们躬身前倾，刀锋向前平推之时，等来了那个女子抬手，却见她捧住了主上的下颚，踮脚亲得主上动手的手势凝滞在半空。</p>

夜色浓重，谢玉弓被捧住面颊，感受到了裹挟着混乱热流的柔软，贴在他唇边鼻梁，最后停在了他被毁去的面颊之上。</p>

他像是被人一把扯出了神魂，变为了一个无法再自主行动的木偶，僵硬地站在那里，被她勾着后颈低下头来。</p>

白榆亲了好几十下。</p>

小鸡啄米一样，混乱的亲吻之中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地也带上了一些颤抖和哭腔。</p>

隐匿在各处的死士们：……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上还是不该</p>

上。</p>

为首的修罗用黑沉的刀刃（），压住了冲动要蹿出去的小鬼（），紧紧地盯着谢玉弓打了一半的手势。</p>

直到这手势伴随着白榆的一声带着颤抖的：“小九儿……”</p>

缓缓落下。</p>

他们才像是一群被从人间拉回地狱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又重新后退，隐匿回黑暗中。</p>

“小九儿……你怎么在外面？”</p>

白榆捧着他的脸，手慌乱地在他浑身上下摸索着，“有没有受伤？嗯？”</p>

白榆摸的时候也趁机确认了，谢玉弓身上没有带着什么利器。</p>

至少说明他没打算亲自动手。</p>

“伺候的人都去哪里了？是不是我一归家，他们都在偷懒，没有好好照顾你？！”</p>

“这群眼高手低的奴才！</p>

定是仗着你不能告状才偷懒，明日，明日我便将他们全都发卖了！”</p>

白榆拉着谢玉弓的手腕，身体贴着他，哄劝道：“我们进屋好不好？你晚饭有没有吃，我……我一个人回来的，我待会给你找点点心吃。”</p>

“小九儿？”</p>

白榆拉着站在树下不动的谢玉弓，轻晃了一下他的身体说，“入夜外面凉，我带你回屋子吧。”</p>

她方才声嘶力竭地喊他九郎，是真的撕心裂肺，毕竟关乎小命，现在嗓子有轻微嘶哑，这样放软了声音说话，像锯齿一样，吱嘎吱嘎地在人的神经上拉扯着。</p>

她得赶紧把谢玉弓弄到屋子里，才能开始表演，不然一会儿那些死士找过来，要是看到她的一点影子，恐怕她话没说完，就人头落地了。</p>

谢玉弓最终还是和白榆走了，因为白榆本能地在焦躁的时候会搓东西，谢玉弓的虎口被她搓得发热，他已经无法忍受。</p>

而且这热度还有顺着手臂传遍全身的趋势。</p>

他迈开了腿。</p>

被白榆拉着朝着屋子的方向走去。</p>

各处蛰伏的幽冥恶鬼们，在目送着谢玉弓进门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他们主上的手势。</p>

暂且蛰伏等待。</p>

而白榆将谢玉弓拉进屋子里后，将房门一关，并没有去点灯。</p>

点了灯，他们之间的一些剑拔弩张和她眼中的戒备，包括谢玉弓眼中的杀意就全都藏不住了。</p>

因此白榆关上门之后，又转过身，再度凑近了谢玉弓。</p>

谢玉弓就站在门口，几乎是背靠着门口的，白榆一靠近，他本能后退一些，就靠在了门上。</p>

白榆先是笑了一下，似乎还想装着平静一般，但是很快她就哭了起来。</p>

哭到一半又笑起来，这一连串的声音，去给鬼片配音都不用后期。</p>

而谢玉弓垂眸目视黑夜，亦能无碍见她悲痛欲绝的神色。</p>

他面上无悲无喜，全无触动。</p>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他上当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声情并茂，比登台的戏子还会煽动人心。</p>

谢玉弓靠在门上，突然厌烦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想听了。</p>

但是白榆却突然把一条手帕从怀中掏出来，送到了他面前，</p>

（）而后低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海水之中跃出的凶兽般，压着谢玉弓的耳膜能承受的极限，破着音低吼道：“太子上当了！”</p>

“这是他的锦帕！”</p>

“小九儿，我终于……我终于能将他狠狠拉下水！”</p>

“你看啊，这是太子贴身之物，有了这个，万寿节之上，我便能让他声名尽毁！”</p>

谢玉弓低头看了一眼，而后面色当真微微一动。</p>

这确实是太子贴身之物不假，太子向来精致入骨，就连手帕和香包一类，都是专局制造，而且凡他所用之物，都会落上专属他的纹样。</p>

这一条锦帕之上，便正是远山静水的纹样，取自太子的名玉山，和字清流，是取自《玉山》之中：“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p>

可仅仅只是一条锦帕，她又能如何，况且谢玉弓早知死士传回来的消息，她对太子恭敬谦卑，如狗般在他的身边爬行。</p>

虽然太子也有死士在身边，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可她的形容举动，谢玉弓虽未亲眼所见，却也能根据死士描述，得知全貌。</p>

因为她……之前就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的。</p>

想到这里，谢玉弓的眸光更冷，看着她泥泞流泪的面庞甚至在想，只要将她的头颅拧下来，她就再也不会撒谎。</p>

再也不会用如同看着他一样的眼神，去看着什么别的人。</p>

白榆却在这时候道：“我让人拿着我的玉佩，假意约见鸿雁大总管多日，为的便是吸引东宫的注意。”</p>

“未曾想他今日当真上当，还敢与我私下见面……”</p>

谢玉弓的眸中散发着森寒冷光，注视着白榆的神色堪称可怖。</p>

她又在撒谎了。</p>

他倒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谎言，来证明她的无辜。</p>

白榆抹了一把脸，说：“我知道你可能听不懂，但是我还是想说，我想让你记得，若有一天你当真恢复了神志，至少……至少能记得我。”</p>

谢玉弓险些嗤笑出声，因为类似的话，她从前也说过。</p>

她那时诓骗工部尚书的嫡女白珏之时，便说：“只要能嫁给他，哪怕是一天，一夜，一刻也好。”</p>

说得多么动人，多么痴情。</p>

可是谢玉弓收到了修罗带回来的口供，那个曾与她有过婚约的嗜赌痨病鬼，本来想要借机和修罗要钱，让修罗给他看病。</p>

直到被修罗挑了手脚筋后，他才爬着，涕泗横流地招供说了实情。</p>

当年他和工部尚书庶女的婚约，本就是尚书府主母一力促成。</p>

而他碍于表姑母的淫威，勉强答应，谁料那庶女比他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p>

当年正是三年一度的科考放榜，他得知和他定了亲的庶女到处托人托关系，勾搭中榜的举子。</p>

妄想做官夫人。</p>

还被其中一位骗了身子，但那位竟也是骗子，人并未中榜，放榜之后便即刻启程回乡，连留下的家中背景都是假的。</p>

而工部尚书庶</p>

女珠胎暗结，有了身孕还妄想找他接盘！</p>

（）</p>

那满地乱爬的痨病鬼，拖着血痕说：呸！</p>

奶奶的贱人，我当时聘礼都下了，没打死她，没传扬得到处都是，算是给工部尚书白秋平，还有我那表姑母面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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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年，不存在什么身有婚约的女子，进宫一次对九皇子一见倾心，不惜耽搁了自身青春，也不肯另嫁他人。</p>

她是因此才生生拖到了二十四岁，用手段抢夺了工部尚书嫡女的婚约，嫁给了他。</p>

谢玉弓哪怕是想到这里，依旧会感觉到一脚踩空般的失重，荒谬在心底一直放肆蔓延。</p>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相信她说的一见钟情误良缘的鬼话？</p>

可能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敢撒这样欲盖弥彰的谎话。</p>

不过如此。</p>

她所谓的痴爱也不过如此。</p>

他谢玉弓……也不过如此。</p>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的动容和退让，他简直像是条摇尾乞怜的可怜虫！</p>

谢玉弓心底真的涌起了一座无法熄灭的，蕴压着熔岩烈焰的山。</p>

烧得血红的是他这些天可笑的摇摆和接纳。</p>

她……当真是好演技，好算计，他竟是未曾看出毫分的虚假。</p>

如此能耐，只做九皇子妃，实在屈才。</p>

钟情是虚假，那还有什么是真的？</p>

她许是未能将自己杀死，才会出此下策吧。</p>

而如今，她依旧还妄想用那一套骗他，真当他是个失智的疯子吗？</p>

他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她继续表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