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清白传家清白人，若水之交若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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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点了根烟，“我经历过两个时代，小时代和大时代，所以很多往事对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至于眼睛的事情，我也早就放下了。但现在不同，我还需要用我的眼睛去完成一件事。”</p>

我用鼻音发出询问，并没有出声打扰，他道：“去见一个人。”</p>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轻声问道：“有把握还能见到他么？”</p>

对面沉默了一会，接着道：“所以不要浪费时间，我讲一段故事，票钱算你欠我的，出去后你们得双倍还。”</p>

我说好，胖子勾住我的肩膀，也叼起一根烟点上，问道：“开始么？”</p>

“边走边说吧。”黑瞎子掸了下烟灰，“事先声明一点，我这不是在打你和哑巴的脸，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世上真有长生么，像我们这样的人，你觉得还属于人的范畴么？健康的人怜悯伤者的人生，残疾者梦想像健康的人那样生活，但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要走。当然，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并没有长生，我只是被剥夺了自然衰老的权利。”</p>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很久后，他忽然停下脚步，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光绪十六年之后的某一年，在北平京城的某一座府邸里，有一个小孩出生了——”</p>

那一年，一八九四。</p>

正月十五的月夜格外明亮，温度低得骇人，灯火通明的屋室内，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p>

抱着他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嬷，穿着件衣裳一体的合体长袍，将他搂在怀中，晃啊晃的，口中用不似汉语的方言轻念着一曲小儿谣：“孤独的白驼羔儿，饿得难受就会叫，白鼻梁的额吉呀，我一想你就叫嚎。额吉健在的驼羔，跟着额吉蹦跳，失去额吉的驼羔，顺着山根哀嚎......”</p>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不久后有包衣管领下人来报。很快，就有一对年轻夫妇踏入府邸。</p>

男人的官服外披戴狐裘，头顶毡帽，女人结发高髻，发间坠着珊瑚碧玉装饰，裹着件立领过膝坎肩，双双面色红润，喜不自禁，对着床榻上的小婴儿又亲又抱。</p>

他们刚从宫里的外藩宴回来，奉了茶，吃了酒，听了曲，却都比不过此时此刻一家人挤在这间小小的月光筑的屋子里来的自在。</p>

小婴儿不会说话，也不哭闹，只是静静看着。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人的眼神有些呆滞，不像一般孩童那样机敏。</p>

屋内，女人叹了口气，遣散了下人，向旁边低声问道：“那东西，有下落了吗？”</p>

男人微微蹙眉站在一边，“张家的那位，据说他们祖上便久居于暗槽之位，他冒着生命危险保下自己儿子，现在他的孙辈也出世了，恐不及也患有这种眼疾，便是试试，总好过孩子长大后...”</p>

忽然，女人碰了他一下，指着怀中好奇看向两人对话的小婴儿，戳戳他的脸颊，“乖啊，乖，等你再长大一点，阿玛和额吉就给你讲故事听，现在你呀，就是听也听不懂咯。”</p>

男人在床榻边坐下，也在小婴儿的胖脸上捏了一把，“今日只是暂时瞒下他眼疾之事，但到底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嗣子，日后逃不过被指婚，此事交由我来做打算吧。”</p>

小婴儿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是眼巴巴望着窗外。</p>

月光，忽明忽暗，那时在他的眼中，还以为世界到处都是小小的月亮，月光永远都会亮。</p>

几年后，一九零零。</p>

小孩穿着白色短袄，一双牛皮靴，正沐浴着阳光，手里捧着一碗乳茶，这是他的阿玛从宫中熬茶蒙古那里打听到的乳茶煎熬法——黄茶一包、盐一两、乳油二钱、牛乳一锡镟，才能堪堪熬出那一筒的奶茶。</p>

小孩正长身体，成日喝着牛乳茶，吃的是烤羊羔肉和鹿里脊，麻花饼和麦饼换着伺候，果子、鹅、鸡熬的浓白汤或大肉汤也没缺过，身材比一般孩童要蹿高不少。只是那眼睛的事，府邸中无人再提了。</p>

阿玛和额娘从来不肯说，只是告诉他，凡是小孩儿，三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小孩喝一口乳茶，在心里想，真是这样么？那为何其他小孩似乎都不是很喜欢他，说他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呢？</p>

小孩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点问题，但额吉说过，只要多吃奶和肉，眼睛总会好的。</p>

“打仗啦——联军打进紫禁城啦！马克沁机枪和开花大炮，到处都是红色呀！太后都脚底抹油跑掉啦，京城待不得了，待不得了！”</p>

一墙之隔，挡得住枪炮哀鸣，却挡不住闲言碎语。</p>

小孩忽然心有所感，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天，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捏起桌上芙蓉斋买来的黄蜂糕。那糕最是好吃，不以面粉，而以米制，咬一口香脂油腻，核桃仁藏在宣厚的蜂案里，松软绵密。他低头看了眼黄蜂糕，小心翼翼包起来，塞进怀里。</p>

他不知道，芙蓉斋就要没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后一块黄蜂糕了。</p>

门响了，窗户也跟着作响。</p>

小孩抬头去看门外，额吉和阿玛脸色焦急，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自己也只换了身便装，就跟着他们上路了。</p>

外面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小孩跟着上了马车，到后面，东摇西晃，一路颠簸，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知道醒来后，自己躺在墙根下横七竖八堆放的尸体里。</p>

他看不明白，只看到成群成群的难民，乌泱泱的，正在火速逃离这座城，只是他们背上怎么都背着一具尸体？</p>

他爬起来，摇摇晃晃，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怀里，急急忙忙找了个角落，囫囵塞下那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黄蜂糕，然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回头看了一眼。</p>

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背着尸体，他就也在城墙下捞起一具尸体，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跟着混进了难民堆里。</p>

爹和娘都去哪了？是被召进宫了么？他来不及思考，被人群挤着出了城，外面有洋鬼子持着枪巡逻，才知道是因为城里尸体太多，洋兵们担心生出瘟疫，就强行抓人把尸体运出城埋掉。</p>

他一边跟着走，一边出神，阳光很好，从天际洒下来，密不透风的照进他身体里，照的他出了一身臭汗。</p>

他忽然怀念起府邸院子里，每每晚上时那种清冷的月光。比起刺目的太阳，不知要好上多少倍。</p>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他从一开始的懵懂无知，到学会了察言观色，跟着大流做事，总不会错的。他心想。</p>

可事情到底还是出现了转折，等他和一群妇女儿童一起被拉上架子车时，才意识到危机。</p>

他要被卖了，被吃掉，或者被杀掉。</p>

但他不怕，他见识过那些人杀人的样子，那动作连他们家里剜鹿肉，剜狍子肉的半分潇洒劲都比不上。</p>

直到一双十方鞋和带着泥点子的长白筒袜出现在他视线里，买他的人穿着一身青色道装，不旧也不新，看得他没来由生气：好你个假算命的道士，居然也想搞点人肉尝尝？</p>

他被叫齐铁嘴的算命先生买了回去，一路上，满街的鲜红色，触目惊心。</p>

齐铁嘴给他摸骨看手相，他一脸鄙夷，“你要吃就吃，不会下刀我来教你，要是下不了口，趁早打消这个算盘罢！我跟家人走散了，你若肯将我送回北平，我家里定会重赏你。”</p>

齐铁嘴看他又看，观他又观，忽然笑笑：“你还有个屁的家呀？留在这里，陪我看看海棠花吧。”</p>

“你净唬人，哪有红成那样的海棠？”</p>

齐铁嘴只是笑而不语，小孩急了，怒道：“你既不吃我，又不肯送我回家，那我便自己走了？”</p>

“你走哪去？现在出去，就是人肉过市，别回去添乱了。”</p>

小孩似懂非懂，皱起眉头，“留下也可以，你这里可有松子海哩？”说着，他兀自吞咽口水，“就是用糖卤、炒面、松子仁加上酥油做的糕点。”</p>

“没有。”</p>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那萨其马呢？奶油和冰糖合白面做的就行。”</p>

“也没有。”</p>

小孩怒道：“什么也没有，你还不如把我吃了呢！”</p>

齐铁嘴笑道：“回来的路上，你不是看明白了么？你与我来，我送你个东西。”</p>

他跳下凳子，跟着算命的进了里屋，只见后者挥笔带墨，在纸上画了一幅青菜萝卜图，末了，还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做“清白传家”。下面题了一首诗：“清白传家古人云，不邪不歪正中人。常行不殆持到底，清史名册万古存”。</p>

小孩看的云里雾里，就听他道：“你与我有缘，刚好你也有一门残疾，不如你跟着我学习，我教你些东西。”</p>

“教我什么？”</p>

“奇门八算。”</p>

“没听过。”</p>

“现在你听过了。”</p>

小孩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捂住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眼疾？”</p>

“当然是算出来的喽。”齐铁嘴摸着下巴笑，小孩眼睛滴溜转，不知想到什么，也跟着笑，说道：“好啊。我答应你，那我还能回得去北平么？”</p>

“时间到了，自然就回去了。”</p>

他不再问，他也不再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