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思念（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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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p>

我爹死了!</p>

于是，在我爷和我奶的坟丘下面，多了一堆黄土，那是我爹的新坟。</p>

埋葬我爹的时候儿，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和我四姐都哭成了泪人儿；她们身穿重孝，白刷刷地跪在我爹的坟前，连哭带诉地倾吐着对我爹的深切思念，那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听得我悔恨交加、痛不欲生。</p>

我也披麻戴孝地跪在我爹的坟前。</p>

我——做为侃家的惟一男子汉，尽管在众人面前极力想化悲痛为力量，想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当我听到我大姐那“爹呀！你才六十五岁，‘六十六’还没过呢，你咋就摔死了啊？”的满腔悲痛的哭声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泪水不禁夺眶而出……</p>

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和我四姐都知道我爹是摔死的。她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爹的命是被我给断送的……</p>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p>

（二）</p>

我家住在羊草沟。</p>

羊草沟，位于辽西以北的万山丛中。</p>

羊草沟是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山沟，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房子因为是依山势而建，所以盖得东一家、西一户的，房与房之间都不挨着，就像羊拉0404似的散布在沟里的各个角落。</p>

羊草沟人家虽然不多，姓氏可挺杂乱，而且还净是一些罕见的姓：不仅有姓羊和姓草的，还有姓东的、姓奚的、姓陶的、姓米的、姓侃的和姓柴的。</p>

我们家姓侃。</p>

我爷叫侃老大，我爹叫侃大山，我叫侃山娃。</p>

我今年二十岁。</p>

在我没出生时，我爹和我妈只有四个闺女，没有儿子；随着我的问世，我爹和我妈才有了儿子。</p>

那年，我妈四十三岁，我爹四十五岁。</p>

据我妈透露，我刚出生的那天，我爹赶集回来，进屋一看我是个“带把儿的”，乐得他直蹦高，立刻把刚买回来的一包糖块儿（那是给我大姐“相门户”预备的四彩礼之一）从挎着的筐里拿出来，连跑带颠地挨家挨户分送“喜糖”——就连平素与我们侃家没有来往的柴家，我爹也破天荒地给人家送去了若干块喜糖……</p>

我的出生，给我爹和我妈带来了无限的欢乐。</p>

因为是老来得子，我爹和我妈都拿我当个宝贝疙瘩似的，娇生惯养。就在他们的百般爱护下，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提前结束了令人难忘的学生时代——因为我笨，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我就不再念书了。</p>

当时，我非常难过，趴在炕上呜呜大哭。</p>

我爹和我妈都心疼坏了，生怕我会哭个好歹的，他们就一个劲儿地哄劝我。</p>

我妈说：</p>

“山娃，听妈话，快别哭了！高中没考上咱就不念了呗，反正，你早晚也得有不念的那一天。”</p>

我爹也说：</p>

“是啊！山娃，别哭了。咱沟儿里，没考上高中的又不光你自个儿。狗剩儿、偏头和二埋汰怹几个，也都没考上嘛！山娃，听爹说，书你是念不成了，你要是不乐意干活儿，你就先搁家里呆着；等到啥前儿呆够了，你就跟爹一块儿下地去干活儿。”</p>

于是，刚满十六岁的我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p>

（三）</p>

我们家除了拥有大小五块田地——其中三块是“责任田”，一块是“自留地”，另一块是我爹自己开垦的“镐头地”，还有一片果树园子。</p>

这时，我大姐、我二姐、我三姐和我四姐都已经出嫁了，她们由侃家女分别变成了张、王、李、赵家的媳妇。</p>

随着姐姐们的相继出嫁，我们侃家的人口越来越少，由原来的七口人渐渐变成三口人了。</p>

我们一家三口人——我爹、我妈和我——其乐融融地过日子。</p>

每天，我妈料理家务，我和我爹一心朴实地下地去干活儿。要是活儿多的时候儿，我妈也“参战”。就这样，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长，我也就安于现状了。</p>

我虽然岁数不大，个头可不小，身体长得五大三粗，比狗剩儿、偏头和二埋汰他们都高出一头。</p>

俗话说：身大力不亏。</p>

我能吃，有劲。每当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儿，我都比我爹能干。</p>

我爹见我一马当先的样子，生怕我会累着，他就抢在我的前面，一边“俯首甘为孺子牛”地使劲忙活一边笑呵呵地对我说：</p>

“山娃，慢点儿，慢点儿，你身子骨还没长成呢，可别累着啊！”</p>

我妈也常常对我说：</p>

“山娃，咱家里里外外的活儿呀，要是我和你爹能干过来的，你就不用伸手。你还小呢，劳累的日子还搁后头呢！”</p>

本来，我之所以争着抢着干活儿，是想当一个孝顺的儿子，让爹妈少挨点儿累。听了爹妈的话，我想也对，日子还长着呢，爹妈的身子骨都还硬实，他们能干的活儿就让他们干吧，孝顺他们的日子还在后头呢。</p>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再干活儿时我就不恁铆劲了。有的活儿，能拖延我就拖延过去了。</p>

（四）</p>

“布谷——！布谷——！……”</p>

春天来了，布谷鸟一声一声地叫着，真动听。</p>

每年一到春天，我们羊草沟就满山披绿。那绿茸茸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春风轻轻吹过的时候儿，花香四处飘散，就连我们家的院子里都有扑鼻的香气。</p>

这是一个春眠不觉晓的早晨。</p>

我一觉醒来，睁眼一看，我爹和我妈都没在屋，他们早就起来了，听动静，他们正在当院种园子。</p>

这时，只听我妈对我爹说：</p>

“山娃他爹，豆角种完了，你进屋歇一会儿吧，我烧火做饭。”</p>

我爹说：</p>

“我不累慌。山娃他妈，你做饭吧，趁这空儿，我上果树园去翻两个树埯（nǎn）子。”</p>

我一听，就要起身和我爹一块儿去干活儿。可是，等我抻了个长长的懒腰之后，却又懒得动弹了。</p>

我躺在炕上，心想，“就让我爹自个儿先去干一会儿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p>

于是，我打了个哈欠，猫在十分温暖的被窝里接着睡懒觉……</p>

（五）</p>

夏天来了，知了的叫声韵律悠扬。</p>

我们羊草沟因为地处山窝窝里，空气流通得不好，再加上潮乎乎的雾气，所以，每年一到夏天，屯子里就会又闷又热。</p>

在距离我们家果树园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石头坑。</p>

坑里，是满登登的清水。</p>

那坑清水是由山上的一个天然石洞里汩汩流淌出来的。</p>

石洞里有个泉眼，泉水又清澈又凉爽。</p>

那泉眼历史悠久。</p>

据我爷活着的时候儿对我说，早在他老人家还没出生的时候儿，那泉眼就已经形成了。</p>

如今，我爷已经变成古人了，那泉水还在生生不息地流淌着——看样子，那泉水大有等我侃山娃将来也“驾鹤西去”了、它仍然照淌不误之趋势。</p>

因为那泉水流到石坑里十分清凉，每逢夏季酷热难当的时候儿，屯子里的男人们就会纷纷跑到那里去洗澡。</p>

这天晌午，我正和狗剩儿、偏头、二埋汰等人一块儿在水坑里洗澡，忽然，远远地看见我爹挑着一担羊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p>

本来，我爹是个大个子，身强力壮，按理说，挑一担羊草不应该费劲。可是，这回因为他“超载”了，挑的羊草忒多，忽忽闪闪的两大捆，紧底下的羊草都快擦地了，所以，他走起路来挺吃力，脚步显得十分沉重——随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挺进，那两大捆羊草也颤颤悠悠一坠一坠的，肩头上的榆木扁担也被压得“嘎吱、嘎吱”直叫唤。</p>

我心里忽地一热，不禁心疼起我爹来。</p>

我心的话，“爹呀，你咋恁‘恨债’呀？你少挑点儿羊草不就累不着了吗？爹，你这是何苦呢？”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喊道：</p>

“爹，你快把羊草撂下吧，你空手儿回家。等一会儿我洗完澡，再把它挑回去。”</p>

我爹戴着个“马连坡”大草帽，正绷着脸走路，忽然听到我的话，他就故作轻松地嘿嘿一笑，说：</p>

“没事儿。山娃，爹不累慌！”</p>

我知道我爹说的是假话，因为这时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假如，这时我要是赶紧跑过去接扁担，我爹肯定不会推辞的——至少，他会让我先替他挑上一程，等他缓一缓力气之后，再把重担接过去。</p>

可是，我却没有前去接替我爹。</p>

我赖在凉爽的水里不动坑儿。等我爹呼吃带喘、满头大汗地路过水坑旁边时，我却换了话题说：</p>

“爹，你也洗洗澡儿吧？”</p>

我爹又冲我嘿嘿一笑，说：</p>

“爹不热。山娃，洗澡多加小心，可千万别让凉水给呛着啊！”</p>

说着话，他抬手抹拭一下脸上的汗水，挑着沉甸甸的羊草，从我眼前颤颤悠悠地走过去了。</p>

我的心里忽然一沉，就觉得那压在我爹肩膀上的重担好像压在了我的心头。</p>

我望着我爹那“超载”的背影，心想，“这回就让我爹自个儿挑回去吧，等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再替他挑……反正日子还长着呢。”</p>

（六）</p>

秋天来了，金风四起。</p>

羊草沟山坡上的所有青草都发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