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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迩由帐中出来,对候在外头的兰宝掌说道:“本待请主上见见你,但主上正与麴都督等将校议论军事,改日再说罢。”没让兰宝掌见着令狐奉,羊马不足为谢,不能空口白话,只说留待日后,莘迩想了下,摘下坐马的鞍及鞍袄,赠送给他,权先充个意思。坐骑、马鞍和障泥都是战利品,令狐奉昨天才赏赐给他的。坐骑得留着,马鞍和障泥应是郭白驹军中某个上将的用品,鞍饰华贵,绣了鹘鸟飞翔的图案,鞍袄系彩锦制成,五色斑斓。前赠长槊,今送鞍与鞍袄,皆中兰宝掌的喜好,他没有推辞,开心地接受了,并立刻就换用上了,同时辞别莘迩,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部中,给部民炫耀。他裘袍皮袴,脏兮兮的,与鞍、袄的华贵甚不相配,观其离去的身影,不似主人,如个牵马的胡奴。侍卫大率帐的甲士和胡人勇士们大多窃笑。莘迩心道:“彼辈不识义士!”在他看来,不是兰宝掌配不上鞍、袄,而是鞍、袄配不上兰宝掌。拿着令狐奉给的兵符,莘迩由降卒营中领出五百步骑,从大率帐所在的贺干部起,一个部、一个部地排过去,把各部的羊马牛驼并拢作堆;又将仍被拘聚於赤娄丹部的胡牧亲属们按照本属,编成了五个营。将畜类、家属的数目登记在簿,给家属们制订花名册。近午时,刘壮、刘乐送饭过来。“军中做得有饭,我吃些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送来。”“当兵的会做什么饭。”莘迩打开饭盒,一碗粟米粥,三个菜,两个胡饼,一碟酱。饭盒的五个格子放得满满堂堂。粥、菜、酱的食材均来自缴获。饭菜的香味扑鼻,莘迩食指大动。吃了几个月的酪浆、羊肉,忽见唐人日常饮食风味的饭菜,莘迩直如见到亲人。说起来,这是他来到此世后,严格意义上吃的第一顿符合口味的饭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刘乐跪侍於侧,等他吃完,奉上齿木与椀水。齿木形状如小木片,类同牙签,而用法不同,用法是,嚼碎木端,以屑反复摩擦牙缝、牙龈,除毕食渣后,用余下的齿木刮净舌头,最后清水漱口。莘迩已经学会使用此物了,齿木上带着刘乐的手温,放入口内,觉有脂馨。

刘乐此前从未化妆,近几次见她,颊、唇红润。莘迩心道:“哪里来的胭脂?夫人给她的么?”她两人成日在一起,只能是左氏教她的。“大家,为何要让他们排队?”刘乐问的是胡牧的亲属,於不远处,甲士们强迫他们排成七八个队列,按人头登记。莘迩含糊答道:“他们给主上立下了功劳,主上要带他们回王都。”令狐奉意将胡牧纳为士籍的事情,现在不能说,一旦被胡牧知晓,定然逃散。刘乐“哦”了声,问道:“大家,阿丑昨晚生病了么?”“什么?”“昨晚大家酒后归帐时,奴正好在夫人帐中。大家打仗遇了险,爷爷没给奴细说,只说大家没有负伤,奴与夫人不知详情,担心得不得了,听见大家回来,夫人就叫奴去问候。奴在帐外呼阿丑,没得她回应,闻帐内隐约的声音,她很难受的样子。”莘迩尴尬地不知何以自处,遂丢掉木齿,以袖掩面,举水漱口,却见刘乐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显是不得回答不肯罢休,只好说道:“多亏了你的两当,我安然无恙。”对咳嗽不止的刘壮说道,“刘翁,我得尽快把主上给的差事办完,你们回去吧。明天咱们便去王都,你打好准备。”刘壮咳了半天,打断不了刘乐,一把拽起她,气道:“大家忙得很,哪儿有空听你瞎说!你乱问个什么!”不给刘乐再说话的机会,拖住她就走。莘迩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心道:“不料隔墙有耳!”往编造花名册的地方去,走了没两步,猛然想起一事,脚下打绊,险些摔倒,想道,“糟糕!不知她与夫人说了没有?”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等回到王都,与左氏应就会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无所谓了。回想起左氏葱指纤纤,为自己换药的温柔;毡下那三个甘甜的小红果;从王都回来两人相见,左氏充满喜悦的眼睛,不知为何,思及以后或将与她难再常见,莘迩觉到了点异样的感触。从泽边出发,数万步骑,加上胡牧们,行了三天,离出漠不远了。令狐奉问过莘迩与郭奣相约的暗号,遣人先往谷阴去,通知郭奣,五天后里应外合,攻打王都。郭奣接讯,大喜,召集信徒中的骨干,唐人、西域胡皆有,共四

五十人,对他们讲了自家的谋划。信徒们尽皆愿从。聚会散了,入夜,三四骑从城中悄悄驰出,奔往北边,第二天傍晚,遇到了令狐奉的部队。莘迩代表令狐奉接见他们。听完来人讲的“紧急军情”,莘迩怀着“不自量力”的评价,将事情转告给了令狐奉。令狐奉笑道:“小小蚂蚁,也欲吞象么?我只知这厮神神叨叨,不意妄心至此。”些许小事,不足为虑。他甚至懒得为此接见那几个来人,稍微作了点布置,便就丢到一旁了。出漠沿河南下,一路景致,皆是莘迩前时见过。唯上次所见时,他单人独骑,前途犹且阴暗;这次却是步骑数万,旗帜盛大,功成在望了。第四天午后,到了谷阴城外。令狐邕已然得讯,四座城池,城门紧闭,城墙上俱是负甲荷干的将士。令狐奉率百余甲骑,引麴硕、曹斐、莘迩、贾珍等七八人近至城外,手搭凉棚,观望多时,说道:“狗崽子吓破胆了。既不敢遣兵伏截我部,今守军悉在城内,外边又无一卒,岂不闻守城先守野么?克此必矣!”叹道,“如此愚笨的蠢货,居然是我的侄子?”痛心疾首,却非痛惜令狐邕的“愚笨”,而是深以竟曾被“蠢货”逼得狼狈鼠窜为耻。对他这话的后半段,麴硕等不好表态;然而对他的前半段话,诸人均是沙场老将,皆以为然。令狐奉顾召莘迩、贾珍近前,遥指东、西苑城,说道:“阿瓜,明晨开战前,你领你督下与老曹督下的胡牧,守在此二城外,断其出救之路。”莘迩应诺。令狐奉又指向北城和中城间,说道:“子明,你引你与贺昌兴的督下,驰射此二城间,断其来往。”贾珍应诺。令狐奉对曹斐说道:“我给你三百精甲,看你与罗虎谁能为我先登。先登者,百金。”罗虎就是那日破邕军步卒小阵、杀其部司马之人,虎是他的小名,他大名叫荡,字子任,是麴硕帐下有名的战将。他这时也在跟从的诸人中,瞥了眼曹斐,便转开脸去,没有说话。曹斐怒道:“你瞅啥?”罗荡徐徐答道:“我瞅情义校尉。”曹斐没想到他会夸自己,呆道:“我哪里情义了?”“让百金於我,岂不情义?”曹斐拨马,挺槊来斗。罗荡是步将

,骑战非其长,跳下马,拔刀格挡。麴硕赶忙喝止。令狐奉亲把他俩分开,一边按住一手,心道:“二将争强,鹰犬可用也!”哈哈笑道,“你两个共为我军中战将,存住力气,待攻城时候再用。”转回军中,令狐奉叫宰羊烧肉,大饱兵士,然后令诸部休整。次日凌晨。中军的鼓声擂响,三通未毕,将校们已然齐集。令狐奉分别给他们下达了具体的作战命令。将校们领命,继而各归本部,树立本部军旗,聚兵列队,准备奔赴战区。各部聚集好,出营将战的时候,天微微亮了。莘迩、贾珍两部先出。两部俱有胡骑四千余,莘迩略作巡视,便统带他们从主营出来,驰向东、西苑城。贾珍亦带着另两部胡骑前往北、中城间。令狐奉已经侦知令狐邕在王宫,也就是被北城包含在内的南城里边,擒贼擒王,故此他的作战部署是主攻北城。野战是骑兵的天下,攻城则是步卒的主场,他把骑兵布置在北城的外围,尤其是北、西两面,作策应和堵截,把步卒则全部布置在了地势开阔的东面,由此发起进攻。晨风寒冷,莘迩在铠甲外穿了件黑袍。本朝火德,尚赤,他本想穿红袍的,却被阿丑劝止,说太显眼了。说得有理。战场险境,一次就够了,莘迩可不想再来一次,便改穿了此衣。西苑城的住民少,分了千余骑去。莘迩自领余下的胡骑们来到东苑城,令道:“散开了围住,不许有人出来。”命秃连樊选了百数大嗓门、会唐话的胡牧,绕城奔行,向城内宣告:郭白驹、索重兵败,富平公今攻王都,只杀昏主,城内人只要不出来,便可无事。郭白驹、索重兵败的事情,东、西苑城的百姓已经听说;现下围攻北城的兵士中,不少是他们的家人,因此,城中尽管骚动,然而没有人出来救援北城。有两个忠心的官员,打算组织人手出援,尚未集结起几个人,即反而被居民杀掉了。两城既然无事,莘迩有了余暇观战。他登到高处,远望之。遥见北城外,步卒的调动部署已经完成,听不清鼓声,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嘈杂声。降卒的步卒不到四千,麴部的步卒也不到四千,两下共计七千余人,朝向东城门,组成了四个方阵

。此时,四个方阵的中前方,大约两千来人,又组成了两个窄长的阵型,两阵间隔二三十步,朝护城河去。莘迩心道:“开始用降卒驱赶胡牧填河了。”令狐奉许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那么在这场仗中,当然便要“物尽其用”,使用他们来打前锋;而降卒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兵士,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送死,所以,令狐奉留了些胡牧,使之专责填平护城河。那往河边去的两阵,头前的即是胡牧,后边的是降卒甲士。城上矢如雨下。胡牧没有铠甲,被强弩射倒一片,有的抛下土袋,掉头往后跑。督阵的降卒甲士撑盾引弦,也攒射之。降卒离胡牧近,他们箭矢的杀伤力更强。胡牧后退无路,只好折返。护城河又宽又深,来回数趟,千余胡牧死伤近半,河道犹未填平。令狐奉可能是等不及了,莘迩看到数骑从中军驰到前阵,应是传下了他新的军令。不多时,在降卒甲士的威胁下,胡牧们不再仅以土袋填河,并抬起同伴的尸体,亦丢入河中。随之,降卒甲士弓矢大放,把余下的胡牧尽数杀掉,举盾自卫趋前,把他们的尸体也都推入河里。莘迩回看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他们都是面如土色,显是被同族的下场吓到了。吓到又能如何?哗变万万无胆。最多能作的,只有庆幸死的那些不是他们。护城河终於被填平了。四个方阵军旗摇动,鼓声大作,兵士们扛起云梯,冲向城下。放置在远处的投石机,往城头掷石块。兵法云:十则围之。大凡攻城战,因敌有城墙、防具为用,天然占据优势,故此只有当兵马十倍於敌的时候,仗才好打。令狐奉的步卒只有七千余,与守军的人数差不多,兼之他军中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如云梯、投石机等物还是在泽边时临时赶制的,因而虽是士气高昂,打起来也很艰难。上次的漠上激战,是莘迩初次经历的大规模野战;此回攻打王都,是他初次经历的攻城战。从早上到午时,他站着看了半天,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觉累。奉军的步卒,发起了四次千人左右的攀城进攻,一次没能成功。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只看到於两次进展最大的攻势中,相

继共四五支小部队离城头最近,可终了要么被滚油打退,要么为飞钩捕获,旋被守军杀掉,枭其首级,投於城下。令狐奉鸣金收兵。兵士饱餐,作些休息,下午继续进攻。城下已积尸数百。从对战斗血腥的震惊,莘迩的情绪渐转焦急,心道:“郭奣为何还不发动?”虽因有令狐奉的旧部在郡县响应,不必忧虑外地的勤王之师,可如果久战不下,势必影响士气,拖延如久,恐怕伤亡会很大。郭奣有他的难处。守卒中确有他的信徒,因非主将的亲信,却不能接近城门。好在他有备策。就在令狐奉也渐渐焦急起来时,城中腾起了黑烟。原来是祆教的徒众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避开城内的戒严,聚集成势,於是杀出里外,乱放起火来。城外攻势猛烈,城内突然火起。守卒本就缺少斗志,即时大乱。不到两刻钟,城门打开。守城的主将降了。攻城的奉军兵士欢声雷动,诸部争进。莘迩放下心来,笑与兰宝掌等说道:“主上的大事成了!”“那是谁?叛变了,投敌去的么?”顺兰宝掌的指向,莘迩见城外的一支部队,约七八十人,在一将的带领下,挥刀乱砍,凶悍地打散了往城中拥入的兵士们,后来居上,当先冲入了城中。如果前边攻城的时候,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现在他至少能认出曹斐了。“不是投敌,是在争百金。”北城已破,中城没怎么打,就也降了。莘迩急切地想赶去北城,可没有军令,只能在东苑城外等待。直到入夜,令狐奉的军令才至,命他留部暂包围苑城,叫他自往北城外相见。莘迩驰至北城,在城外见到了令狐奉。数百步骑甲士各擎火把,照亮周边。麴硕、傅乔等随从在侧。两具尸体摆在地上。令狐奉跨踞骑上,揽缰睥睨,见莘迩来到,使马鞭点点那两具尸体,问道:“阿瓜,识之乎?”一个是郭奣;另一个高冠绫袍,穿的王者衣冠,是令狐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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