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天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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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太液池, 早就有人提早开始布置场地，以及冰上滑雪的工具。</p>

负责这项活动的人，从腊八开始, 于内务府的三旗官兵，以及驻扎京城的八旗子弟里, 挑选数千名“善走冰”的人提前入宫训练, 冬至至“三九”时，以供皇帝和后妃、王公、大臣观赏。①</p>

太液池, 紫禁城以西三海之处。</p>

风景秀丽、珠帘卷雨。</p>

炎炎夏日时, 曲径通幽，稍停片刻，周身清凉爽快。</p>

若冬日来, 茫茫雪里, 银装素裹，冰层厚重, 踩上如履平地。</p>

苏漾冬至后一日出发时, 天色晴朗, 云层浮动, 她和刚刚丧子的荣嫔马佳氏同坐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向太液池走去, 若行得快，中午便能到。</p>

荣嫔在长生去世后，生了一场病，现在病恹恹的颇有美人柔弱之感。</p>

若是轮颜值，苏漾自觉到了荣嫔这个程度，必定是极受大众欢迎的，向来坚强的一个人, 生了病后，两种形成的反差感，会更惹人疼惜。</p>

凝夏在马车外，掀开帘子：“主子，用膳。”</p>

苏漾接了过去，见她一张小脸被风吹得煞白，从桌上的茶盏里倒了杯热水，给她暖一暖。</p>

凝夏喝了一口，还了杯子后放下车帘。</p>

苏漾拿起牛肉干，递过去：“姐姐，好歹吃点东西，出宫一次不易，长生乖巧懂事，定是不希望额娘清瘦萧索。”</p>

生了病的荣嫔，下巴尖尖，眼睛极大，瞳孔深黑，有时候不仔细看，就觉得有两分渗人。</p>

荣嫔朝她笑了笑：“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长生在我跟前背书，说老师夸他功课做得好，继续努力。”</p>

“他给我托梦了。”</p>

荣嫔紧抓住那只送来牛肉干的手，努力握着，像是从中汲取力量：“苏漾，你说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吗？是不是他舍不得额娘，给额娘托梦。”</p>

苏漾摇摇头：“妾身也不知。”</p>

人死如灯灭，她入梦过许多人的梦境，却从没说入已死之人的梦，自然不得而知。</p>

如果这世界上，有她这样拥有奇异能力的人存在，说不准也会有不想离开的死去之人。</p>

不过这都是五五数，若是她今日告知自己的能力，估计过两天就能被逮住烧死。</p>

要像小璇儿那样，能尽快接受且接受良好的人，不多。</p>

为了自保，她也不会贸然的坦白身份。</p>

不过灵魂入梦一事，民间也有许多传说。</p>

是真是假，个中有自知。</p>

“或许是舍不得娘娘。”苏漾道，“娘娘还是多吃一点，对身子好。”</p>

“没了长生，你还有十阿哥，将长生的那一份心血，倾注到十阿哥上面，或许。”她音色一顿，“或许娘娘能更开心些。”</p>

荣嫔抹了把发红的眼睛，朝她一笑，鼻音出声：“还是你会安慰人。”</p>

苏漾道：“这是妾身发自内心的由衷。”</p>

荣嫔老是这样丧丧的过下去，或许不出一年，就得远离康熙的视野，要想再次得宠，怕是难为登天，不那么容易了。</p>

苏漾虽然也不是傻白甜吧，但看见荣嫔这样消沉下去，还算有两分交情的她该提醒则提醒，再多的就是没了。</p>

更何况这深宫里，她拥有着自己最大的秘密，再怎么跟嫔妃掏心掏肺，也得有分寸之感。</p>

警惕之心也不能落下。</p>

荣嫔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吹了冷风，才终于平复下来。</p>

轿窗外，枝丫结了冰一束束地垂挂，远处天空渺远，鸟雀也不出来了，天地茫茫，四处只有马蹄吆喝的寂静。</p>

苏漾顺着她掀开的帘子望去，看见了那边一身黄的八旗子弟，在八旗子弟前的很久，才是皇帝的轿撵。</p>

太皇太后这次并未出行。</p>

一是路途还算遥远，二是下雪时容易伤寒。</p>

皇后在佟贵妃轿撵的前面，与康熙的轿子并行。</p>

估计皇后皇帝，此时应该是在一辆马车前。</p>

苏漾收回目光，假寐片刻，等再次睁眼时，已经到了西苑。</p>

前来洒扫的宫人，已经将别院给收拾清理干净，不是第一回来，别院的那些东西，在春夏秋季里晒得干净温暖，苏漾身心放松的躺在不足一米五的床上，猛地抱住被子，深吸了一口。</p>

上面残留的春日暖阳气息，紧紧的围绕着她。</p>

凝夏从屋子外出来，看见她懒洋洋的趴在床上，不由一笑：“主子，快起来，皇上来了！”</p>

“这个时辰，皇上怎么会来？”</p>

苏漾不情不愿的起身，整理好发髻、衣裳，端端正正的站立边上，听梁九功的那一声尖细：</p>

“——皇上驾到！”</p>

康熙进来时，一身风雪，长长睫毛上的雪花凝化成水珠，映衬深黑的瞳仁，也变得似乎有了几分少年气。</p>

苏漾行礼：“皇上万福金安。”</p>

康熙大跨步往她这来：“不必多礼，今日出行时，皇玛嬷特意叮嘱朕，说苏贵人一路辛苦，在西苑来了，也不能放下抄写佛经的功课。”</p>

“那日你拿着佛经过去，朕看你似乎有些词，只知形貌，不通其意。”他随意找了椅子坐下，大马金刀地，拍了拍桌子，“苏贵人也坐。”</p>

苏漾：“是。”</p>

仔细听去，能听见她磨着后牙槽的细微动静。</p>

康熙见怪不怪的收回目光：“可用膳了？”</p>

一想她就没有用。</p>

这还要问？</p>

苏漾学着话本里，温柔如水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说：“未曾，皇上可要一起？”</p>

“不要阴阳怪气。”康熙淡淡往她脸上一瞥，又低头见她光秃秃的手腕，“前阵子朕给你的手镯呢？”</p>

“大冬天的，太冷了，妾身已经拿了首饰匣子装着。”</p>

纯金手镯，大冬天的戴着，不冷才怪。</p>

康熙忽地一怔：“也是。”</p>

他不再这个话题上多聊，而是说：“既然佛经上，有不太懂的字、意思，从明日起，朕恰好在酉时处理宫中内务，你到时便拿着佛经、纸笔过来。”</p>

苏漾：“这……皇上，这怕不太好吧。”</p>

“皇玛嬷的吩咐，你不听？”</p>

“……”</p>

苏漾表情空白，一瞬间有些没想到他竟然拿太皇太后施压。</p>

“就这么定了。”康熙语气不容拒绝，“抄写佛经，要的是心灵虔诚，你连字都不会认，怎么叫虔诚？”</p>

“好。”苏漾壮士断腕，“妾身谨遵太皇太后吩咐。”</p>

康熙又在这里待了一会儿，蹭了个午膳后才离开。</p>

收拾好碗筷的凝夏进来，端了盆水给她净手，“主子，皇上这是什么意思？”</p>

苏漾哪知道这皇帝白日里发什么疯，竟打着教书育人的方法，把她揪过去，沉思片刻，摇头说：“看来是鸿门宴。”</p>

以前高中班主任，也没有这么努力搞的。</p>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康熙打什么主意，她只能接招。</p>

下午点，她去了荣嫔所在的院子。</p>

荣嫔穿了身利落的衣裳，脚下是滑冰用的工具鞋，素面朝天，精神却比上午好了太多。</p>

“我打算去试试。”荣嫔一见到她，就拉着她过来，“你看这样可合身？”</p>

合身是合身，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p>

苏漾心中震惊的同时，点头：“合身，娘娘打算参加这次的活动？”</p>

“冬至前报了名，此时放皇后娘娘的鸽子不好。”</p>

来前，荣嫔让宫人准备了这次的着装。</p>

她以前是玩过冰嬉的活动的，这项竞技，不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总有喜欢好奇玩耍的，荣嫔未及笄前，每年都会在老家的冰上滑行。</p>

只是前几年进宫，她没这个心思。</p>

今年因为各种事情，导致皇上对她的态度异常暧昧，说是冷淡吧，偶尔也会去钟粹宫，说是不冷淡吧，往年一个月至少留宿三四次，在一众嫔妃里，她可算是独占鳌头。</p>

她穿着冰刃，平地上转了转，适应一下感觉后，看苏漾有些发呆的望着她。</p>

笑了笑：“怎么了？”</p>

苏漾喟叹：“娘娘多才多艺，妾身自愧佛如。”</p>

她是不会溜冰的，学也不想学，摔了屁股蹲后，自然就学了乖。</p>

“这个不难。”</p>

荣嫔带着苏漾来到太液池的一处冰上，太液池的边缘上，彩棚、旗子、绕了整个冰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p>

树梢上也悬挂器了颜色各异的彩灯，。</p>

荣嫔在冰上深吸了两口气，放开苏漾的手后，畅快的滑行了起来，此时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犹如新生。</p>

她尽情的在冰上飞舞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蹁跹身影，一抹绯红在雪地里，充满了盎然秩序的生机。</p>

比在宫廷里好得太多了。</p>

如鱼得水。</p>

苏漾在桥上认真欣赏着她的倩影，准备及时鼓掌夸一夸，就听见旁边一声震怒：“走路不长眼睛啊！”</p>

带着浓浓怒气的尖利女音，在寂静的雪地里陡然炸开。</p>

苏漾回头一看，微微凸起肚子的安嫔，站在雪地的岸边上，身后跟着两个宫女，而她身前几步处，是一个身穿素净袍子的女孩，哆哆嗦嗦的发着抖：“娘娘，奴才不是故意的。”</p>

小宫女端着托盘，裸露在外的手，泛着青紫，说话间她立马跪地，将托盘放在一边，身体惶然发颤。</p>

托盘里的水热气腾腾后，差点就泼在了安嫔娘娘身上。</p>

这大冬天的，不管是沸水还是冷水，一经泼出，不一会就能结成冰块。</p>

安嫔差点气炸了：“你走路不长眼啊，没看见本宫在这边赏景？你那是热水，是热水吧？！惊了本宫肚子里的皇子，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p>

身边宫女立马拿着帕子，擦拭她身上不存在的水迹：“主子，咱们先回屋子，换了衣裳修理这个不长眼的贱蹄子。”</p>

皇后身边的宫女正好回皇后那复职，中间这空挡，安嫔带着贴身宫女出门赏雪，结果心情正好时，突然碰见了这小宫女，一时好好的心情尽数被毁。</p>

她脸色很难看，狠狠的剜了跪地的小宫女一眼，“本宫罚你在这跪两个时辰！要是敢跑……”</p>

那意犹未尽的话语，威胁异常明显。</p>

抬脚转身欲走，却突然看见玉桥上的苏漾，脸色猝然大变。</p>

她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p>

“贵人怎么在这？”</p>

越走过去，越是能仔细瞧见，除了苏漾，这太液池的边缘冰场，还有一个人。</p>

——正在练习滑行，热身的荣嫔。</p>

苏漾行了礼：“娘娘。”</p>

“妾身是陪着荣嫔娘娘过来的。”</p>

她目光掠过地上发着抖的小宫女，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p>

安嫔身边的一个宫女，冷哼道：“还不是这贱蹄子，走路不长眼睛，那滚烫的热水，差点就泼在了娘娘身上，真是晦气！”</p>

安嫔刚刚所有的色变，都已藏好。</p>

她这时露出点笑意，意有所指：“皇上看中妾身这一胎，可不能有所闪失。”</p>

苏漾道：“自是如此。”</p>

安嫔也随着她站立的方向望过去，荣嫔收了势，从冰场上滑行过来，她头上冒着热汗，脸颊红扑扑的。</p>

“姐姐怎么在这？莫不是看妹妹英姿飒爽，特来观赏？”</p>

“妹妹说笑了，”安嫔掩唇一笑，道，“想不到之前在宫中，妹妹一声不吭，以为这次滑冰，妹妹不会参加了，结果姐姐今日才发现……”</p>

她意味深长道：“刚来西苑，妹妹就开始练习了，好生辛苦的，姐姐呀，真是自愧佛如呢。”</p>

明褒暗贬，说她儿子刚死没多久，就开始一门心思的想讨好皇帝。</p>

女人的嘴，在有些时候是把利刃，表面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可这一句一声，藏着止不住的嗤笑，荣嫔面上不显声色，心中却不太舒服。</p>

苏漾比她俩位分低一层，自然插不上嘴。</p>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p>

苏漾看向冰场上荣嫔冰刃留下的淡淡痕迹，猜想要不了晚上，这点痕迹也消失无了。</p>

她又回头，注视着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小宫女。</p>

应该不是宫里的。</p>

西苑里皇上不在时，也是有人每天值守。</p>

这个小宫女的衣袍布料，并非宫中之物，这得劳她曾经做过的一年多女官经验。</p>

布料粗糙，勉强能遮风，行走动作间自然会产生热度，一旦停下来，那布料再强，也挡不住四面八方顺着缝隙钻进去的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