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寻尸引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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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匠人虽日日同棺材死人打交道，却不愿触霉头，立刻指了几个簇新的棺材道：“这几个，最便宜的二十两，最贵的五十两，保证睡的舒服！”</p>

芸娘往那几个棺材上一一瞧过去。</p>

夕阳余晖照射在排列整齐的棺材上，桐油刷的薄而清亮，露出木料原始的纹理。</p>

每个瞧着都差不多。</p>

芸娘指了最贵的那个：“三十两！”</p>

匠人一张胖乎乎的脸庞立刻皱成一团：“小姑娘，哪里有你那般讲价的？若是你自己的买卖，你愿意一下子被人砍去一半？你心不疼的流血？”</p>

芸娘想一想，她的胸衣生意可不就是她自己在随时砍价？一百两卖，十两也卖啊！</p>

她摇头道：“不心疼，特别不心疼。多卖几个就回来了呢！”</p>

那匠人死活不同意，在芸娘同青竹的围剿下，终于以三十二两银成交。</p>

棺材要放到第二日再来取。临走前青竹警告道：“要是敢换了货，你晚上别想好睡！”</p>

匠人哭丧着脸将几人送上骡车，依然在计较他折了本，他久久向远去的骡车扬声呼喊：“再来照顾我生意啊——”</p>

直到那骡车转了弯，他的嘴角才翘了起来：“还好能赚十两……”</p>

第二日的天色有些阴沉，日头晃晃悠悠，一会在薄云里，一会在厚云里。</p>

李阿婆同李氏去早市上买了鸡鸭，要重新做风鸡风鸭。</p>

因着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到家时已来不及做早饭，只将沿途买的卤鹅取出来，让两个娃儿果腹。</p>

这般的日子，芸娘吃不下肉。事实上自昨儿回来，她同青竹就不敢吃肉。</p>

任谁在捞尸人那里瞧见“烂鱼”，又去了棺材铺子，还能有那胃口啊。</p>

芸娘拉了青竹在街边小摊上吃了早饭，又为阿娘、阿婆带回了包子馒头。</p>

青竹此时为芸娘不带她去而闷闷不乐。</p>

芸娘耐心劝她：“你年纪小，去了被吓到该如何是好？”</p>

青竹憋着嘴道：“阿姐只比我大了月余，你只剩一只手……要是伤着怎么办？我去了还能替你跑腿，能讲价，能吓人……”</p>

昨日她装腔作势吓唬棺材铺掌柜之事就做的极好，得了芸娘大大的称赞。可见她不是吃白饭的，她能帮上忙呢。</p>

芸娘摸摸青竹的脑袋瓜：“我们两个都去了，谁看顾生意呢？今日还要你去瞧瞧给罗玉他阿娘的胸衣做好没呢。”</p>

罗夫人点名要的四季花图案李氏已经绣好，还绣了其他花样的。前几日送去帮工处做最后的缝合，那帮工因家中杀鸡弄伤了手，巧的是另一同工种的女工要去给女儿伺候月子，缝合环节就耽搁了下来。</p>

青竹见自己竟承担了这般重要的活计，一时斗志昂扬，决计不能辜负阿姐的信任。</p>

芸娘将青竹送回家里，便在巷子口等罗玉。</p>

昨日说好他驾车来接她，时已至辰时，比他说的晚了些。</p>

她心中一时担忧他阿娘不放他出来，一时又生怕他小小少年赶骡车一时有个好歹——他那匹“绿豆”性子再好也还是畜生啊，难保不会有发狂的时候。</p>

她等的正心焦时，隔了几步远的打铁铺子“哗啦”一声门响，刘铁匠探出头，鬼鬼祟祟喊了一声：“芸娘……”</p>

芸娘转头瞧过去，内心冷笑两声，揶揄道：“阿叔真是好兴致，躲人躲到一连十几天不敢做买卖……”</p>

刘铁匠一脸的窘迫，瞟了她两眼，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我前些日子就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不是怕死灰复燃……再多避避也好。”</p>

芸娘被他逗的噗呲一笑，又立刻绷了脸道：“那你同我说这些有何用，你去同我阿娘说啊！”</p>

她一句话说出立刻后悔。</p>

她阿娘心软，指不定就信了他的话。再说这还八字不见一撇，没的让她阿娘背上名声。</p>

她立刻道：“你去问问我阿婆啊！”</p>

刘铁匠脑袋一耷拉：“问过了，你阿婆说这事由你做主，让我来问你……”</p>

她对阿婆的安排十分满意。未曾想她竟错看了阿婆，原本她以为阿婆会倒戈呢。</p>

远处跑来一辆骡车，骡子身高腿长，须臾间就到了芸娘面前。</p>

罗玉从车厢里探出身子：“芸妹妹，快上来！”</p>

芸娘靠过去瞧。这骡车可比此前罗玉自己驾的那辆大的多，又宽又长，而拉车的骡子也不是绿豆，比绿豆精壮的多。</p>

骡子瞧有人靠近，便重重打了个响鼻，瞧着脾气不大好。</p>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黑黑壮壮，表情倒是十分温和。他见骡子喷气吓人，便使了鞭子轻轻在骡背上抽了一鞭，又朝芸娘腼腆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p>

芸娘绕到车尾，刚要爬上车，又想起刘铁匠。</p>

转头去看，刘铁匠正巴巴的瞧着她。</p>

她一时又觉着，此人不过是太过朴实不会对旁人直接说个不字，才会让厚脸皮的人吃定了他。</p>

她向他一挥手：“回去吧，等我回来再说……”</p>

随着骡车跑动，刘铁匠又无精打采耷拉了脑袋，关了铁匠铺子，回古水巷的宅子了。</p>

车子一路往棺材铺子的方向而去。</p>

芸娘上下打量罗玉并未有何损伤，方松了了一口气，将声音压的极低道：“我以为婶子不放你出来呢！”</p>

罗玉被她做贼一般的模样逗的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赶车的是我的小厮，叫‘香椿’，嘴严的很，不会透露你我之事。”</p>

她这才放下心来。</p>

去城郊的途中有一排成衣铺子，其中有位掌柜会做买卖，请了几位年轻媳妇看铺子，身上穿的便是自家卖的衣裳。青春的身段为裁剪普通的衣裳添了灵魂，生意就比旁的铺子好上一些。</p>

芸娘心中一动，急急拍了拍厢壁，香椿将缰绳一拉，骡车就停在了路边。</p>

她跳下车往那成衣铺子而去，罗玉并不问她缘由，只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p>

还未到午时，铺子里已经有了几位主顾。几位媳妇子换着花儿招呼来客，热情的仿似这是自家买卖。</p>

芸娘这位衣着朴素的小主顾被自然忽视，然而罗玉却受到了重视。</p>

今日罗玉的装扮已与他的家世相配，绸布袍子翠玉簪，腰间还挂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圆环状压步玉阙，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p>

只怕在媳妇子们眼中，此时的罗玉也是一只“大鱼”吧。</p>

接待罗玉的年轻媳妇子笑问：“小公子，你这是给……”</p>

她的眼珠子往芸娘身上一撇，口中续道：“给丫头子买衣裳？我们这处小娃儿的衣裳不多，可娃儿窜的快，没几日就长成人了呢！提前多买几件预备着没有错！”</p>

罗玉听着她们将芸娘当成了丫头，眉头一蹙，正要分辨，芸娘已经指着另一个媳妇身上的衣裳问道：“这件还有吗？”</p>

那个媳妇立刻点头：“有的有的。”转身就取了一套同样的襦衣和八福裙过来。</p>

芸娘一边回忆一边打量着这身衣裳。</p>

记忆中那妓子也有一身类似的衣裳。许是妓子十分喜欢，常常穿着那身到处晃荡，光芸娘见着的就有好几回。</p>

实则在芸娘眼中，妓子那样的装扮太过流俗了些。</p>

她眼睛生的好，将一张脸所有的光彩都抢夺了去。她的性子却孤傲，未接客时，一张脸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是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笑。</p>

芸娘数次见了她都要叹息，像她那般颜色，就适合打扮的清淡些，突出媚眼的光华。</p>

然而她每回都冷笑一声：“老娘喜欢！”</p>

芸娘付了银子，又在隔壁铺子买了双与之相配的绣鞋，才同罗玉上了骡车。</p>

几人赶到棺材铺子时，棺材铺子正开了门。</p>

掌柜才用青盐洁了牙，还未来的及拭面。见昨日主顾要抬了那棺材走，只将就用指尖抠了眼角挂着的两团硕大眼屎，便忙忙上前帮着将棺材抬到骡车上。</p>

芸娘现在知道罗玉今日为何专门换了这辆新骡车来。</p>

棺材虽是用来装人尸，但家眷牵挂逝者，难免会往里面放置一些陪葬物，再加上锯末等必备之物，棺材里留给逝者的空间就不多了。</p>

如果逝者体型大，例如那背尸人所说的“烂鱼”，身体膨胀了好几圈。棺材的内空还得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p>

故而想装进一个棺材，还非得一辆大骡车不可。</p>

掌柜的赚了芸娘的钱，自然为芸娘考虑的细致。</p>

棺材里放了避免虫子啃咬尸体的锯末、买通小鬼的压舌玉、剪好的黄裱纸，甚至连尸体要枕的枕头、盖的被单都放置在里面。</p>

掌柜见芸娘诧异的瞧他，胖乎乎的脸上浮上得意神色：“跟我做买卖不亏着你，多少也要卖一卖罗家少爷的面子。”</p>

罗玉兴高采烈朝那掌柜挥手：“以后买木材我让阿爹给你便宜！”</p>

乱葬岗在江宁府东门之后再十里。</p>

传言那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就连乞丐或穷人也不往那处去。</p>

因着人迹罕至，官府也极少在这处花银子，道路长年失修，车行其上一路颠簸。</p>

车厢里的棺材板要人入殓后再钉死，经过这么一路颠簸，棺材板盖不住，频频滑落下来，连带的棺材里放的锯末也被震颤出来。</p>

芸娘同罗玉两人扶不住，只得双双坐在棺材板上方勉强将棺材压稳。</p>

车窗外的景象渐渐萧瑟，直到远远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山峰，山脚下隐约有个大土包，传说中的乱葬岗终于到了。</p>

苍老的背尸人已经等在了路旁。</p>

离开了船，他的身子越加弓的厉害，那模样倒像是背上随时背着重物一般。</p>

几人合力将棺材抬下，老头一掐指，道：“生辰八字。”</p>

“谁的？”</p>

老头：“自然是那条‘鱼’的啊！”</p>

芸娘摇了摇头：“不清楚……”</p>

老头：“姓名？”</p>

芸娘又是一愣，又是一摇头：“不清楚……”</p>

她觉着很羞愧。</p>

她从未想起要过问妓子的姓名，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没想着和她做朋友。大家认识银票就好，又何必要知道彼此姓名。</p>

那时她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给妓子收尸。</p>

此时回去找人问她的姓名已经来不及，日头虽被乌云遮挡，可从依然有些灼眼的云层来看，午时三刻即将来到。</p>

那时，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妓子的尸身和魂魄将随着背尸人的仪式而被找寻、被召唤。</p>

老头皱着眉头斥责她：“胡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背尸？这事可是马虎不得。”</p>

芸娘心里一慌，忽的又想，妓子既然以死明志，无论是她不愿意“出嫁”，还是她悔悟错信了书生，她来世必定不愿重蹈覆辙。她死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来生！</p>

芸娘心下有了打算，转头去问罗玉：“玉哥哥，你所遇见的树子里，哪种是最好的？”</p>

罗玉虽不知她这个“好”是何意，却也开口道：“我最喜的是榕树，可食用、药用，种在园子里还可遮风挡雨。”</p>

芸娘点点头，十分认真对老头道：“她名唤药蓉，她再不以色侍人，她的生辰正好是前日亥时……”</p>

老头继续掐一掐手指，算出个搁棺材的方位，几人便将棺材共同抬到合适的方位。</p>

时辰还差一刻，老头从后腰的挂袋里掏出一串炮仗，从棺材里抓一把纸钱，向芸娘要了卷尸体的白粗布和红丝线，开始分配人手。</p>

“小姑娘站远些，等我将‘鱼’背出来喊你再过来。”</p>

“小伢子站在棺材前头，等炮仗响完就开始喊‘药蓉，回家找亲娘；药蓉，亲娘为你熬汤’一直到‘鱼’进了棺材才能停。”</p>

两人将老头的嘱咐在心里默念一番，纷纷点头。</p>

老头向芸娘问了要背的“鱼”的特征，将长相、衣着等问的清楚，芸娘将昨日她从龟公处听来的情形极为细致的讲给老头听。</p>

老汉点点头：“死的那般惨烈，应该不会认错了！”</p>

渐渐的起了风，眼前那大土包上被风吹的浊气四溢，浓烈的腐烂味扑鼻而来。</p>

老头长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把将地上的红丝线、白布、炮仗抓起来塞进后腰的麻布口袋里，长喊一声：“干活！”</p>

老头一步步进了土包包，齐腰高的杂草渐渐将他的身子掩住看不真切。</p>

芸娘虽站的远，双眼却紧紧盯着老头隐去的方向。她的心慌的仿佛要跳出胸膛，既期盼那老头背着人出来，又有些惧怕看到那般场景。</p>

没过多久，土包背后隐隐升起一股黑烟。黑烟刚刚高过杂草，便被风吹散，到了芸娘这处时，只留下一股纸钱燃烧的气味。</p>

纸钱气味散尽，急躁的鞭炮声传来，听在人耳中，只觉的苍凉。</p>

鞭炮声没持续多久就尽了，土包那边传来老头长长的一声：“走——”</p>

站在棺材旁的罗玉立刻高喊道：</p>

“药蓉——回家找亲娘——”</p>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p>

随着他的声声呼唤，老头弓着背从土包后稳稳、慢慢的走了出来。</p>

他的背上是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因着包的不严实，有带着泥土的乌发从白布里散出来，垂挂在老头肩上。</p>

“药蓉——回家找亲娘——”</p>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p>

风吹的更猛烈，罗玉的呼喊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听起来恍如隔世……</p>

老头渐渐喘起来。</p>

他的步子迈的越来越大，当下了土包时，他抬头高喝一声：“妮子，过去！”</p>

芸娘不等老头唤她，早已站到了棺材边上。</p>

老头一步步过来，待到了棺材边上，忽的停下，将背上的尸体转过来打横抱在怀里，对芸娘道：“瞧瞧是不是她？”</p>

芸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面面。</p>

她忙擦了眼泪，还没来得及去掀开白布，那白布却不其然的落下，一张蜡黄、额上破了大洞的女人的脸出现在芸娘面前。有蛆虫从洞里钻进，也有蛆虫从药蓉微微张开的嘴里爬出。</p>

芸娘几乎立刻将脸埋在罗玉的胸膛，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慌乱的点了点头。</p>

罗玉一只手抚在她背上，口中还在不停的唤着：</p>

“药蓉——回家找亲娘——”</p>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p>

直到老头说了句“成了”，罗玉的唤声也停了，芸娘方抬起脑袋，壮着胆子向棺材里瞧去。</p>

尸体放在棺材里，枕着枕头。</p>

白布依然包着药蓉。这次包的严实，连此前散落在外的头发也被包了进去。</p>

棺材铺的掌柜随棺赠送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p>

芸娘这次想起来她买的衣裳。</p>

她跑去骡车里取出来，那老头劝她：“别折腾了，身子都滑不留手了……放在棺材里当陪葬吧。”</p>

她将衣裳和绣鞋放进棺材，瞧着被白布裹着的、安静躺在棺材里的药蓉，心里默默道：“去吧，别留恋这一世。你不再是以色侍人的烟花女子，你是药蓉……”</p>

随着“盖棺”的喊声，棺材板被一下一下钉死在棺木上，宣告了一个人这一世的结束。</p>

棺材依然被几人合力抬起放进了骡车。</p>

然而下一站是哪里，芸娘的心里一片迷茫。</p>

此前她没想过这么深。</p>

她的计划在将药蓉从乱葬岗上找出来就结束了，那时她只想着不能让药蓉被当做物件一样的丢弃。</p>

此时她瞧着疾驰骡车上颠簸的几乎压不住棺材板的巨大实木棺材，内心忽的焦躁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