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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深蓝,惊涛击石,海鸟回旋。
这里地处重岳王朝的东部尽头,这片海,被世人称作无涯海,顾名思义,没有人知道它有没有彼岸,就算是本就世代生活在海中的漂流帝国的人,也没见过除了碧荒以外的其他大陆。
“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人,我以前从来不像现在这么多话。”云归轻轻笑着,他身边站着紫白色服饰的穆长风。
他们面前的海岸上停泊着一艘大船,通体黑色,隐约露出点点晶莹,仿佛一整块儿黑玉打造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船上晃动着很多紫白色的身影,他们跑来跑去,检查着这艘大船的一切细节是否完美。
“苍云归了明雪,惊鸿送了小千叹,兵狼也早就后继有人,我现在是一身轻松。”云归面朝大海舒展胳膊,满脸笑容,“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乘船远航了,但是奈何家里人不允许,现在好了,他们都不在了,我可以实现当初的想法了,也幸亏还有你们,要不然也太寂寞了。”
穆长风看着已经完成的大船,想着即将出发去往一个不曾听过的所在,也不由得有些激动。
“将军想去哪儿,做部下的也当然欣然向往。”
云归哈哈大笑,声音在这开阔的天地间传了很远,而且一去不复返,没有回声。
很快,一名千锤百炼的精悍士兵长前来报告,说是冰焰船已经检查完毕,可以随时起航,就等将军指令。
云归伸手于虚空中摸出了一颗圆润的红蓝双色的冰焰石,抛给了那士兵长,“拿去安装好,等我们。”
士兵长得令而去。
云归看了看身后无边大山,摇了摇头,像是在遗憾惋惜什么。
“用惊鸿换了这颗元种双灵,亏了赚了?”他问。
“很公平。”穆长风说,“但如果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讨论价值,亏了,很亏。”
“公平……那就是赚了。”云归说,“对不对?”
“是这样。”
“哈哈哈,这话题真是无聊。”
穆长风也跟着笑,“是将军放心不下那枭千叹吧?”
“有点儿,只是一点点,不过应该不会再见了,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云归停顿一下,“嘶——海风有点儿冷啊!——上船!”他缩了缩脖子。
“……是!”穆长风一阵心神恍惚,内心开始沉重下来——以将军的层次,哪怕是九天罡风都奈何不得,何况这区区海风?
可将军说冷,大概是离别苦。
尽管理解,但穆长风依旧有些讨厌“风”了,甚至包括自己名字里的“风”。
云归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灯塔,从军多年,生死命运,皆托付给了他。
云归是最后一个登上船头的,上船那一刻,他轻轻自语“赚了,真的赚了,这一生,到这儿就已经足够完美,后面的——更是赚了,按照明雪那个惯算物资的家伙的说法,我这是把下辈子的好儿都捞尽了吧……”
……
登船后,云归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船艏,整齐列队,背对碧荒,面朝着无涯海。
风浪峥嵘。
“就要走了,而且不会回来了,有后悔的,可以回头。”云归表情淡定。
等待片刻,没人应声。
“那就都转身,再多看两眼碧荒吧,怎么说也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以后,没准儿就要老死在海上了。”
所有人都转身看去,只见山脉蜿蜒,云深雾重,显得那样缥缈遥远。
不知道是谁轻轻说了句“可惜不是四月。”
几百个身经百战都不曾腿软的勇士一起哭了。
决心下定,只是会痛。
“我们的方向,是无涯海的尽头彼岸,我最后说一遍,有后悔的,可以回头。”
“誓死追随将军!”他们的呼喊震荡四方。
他们都很怀念四月,只是跟云归一样厌倦了杀人,放弃了复仇。
新的方向让他们有了新的生命,没人会回头。
随着钢索的解开,这艘就规模而言足够盛纳五百人无桅无帆的黑色大船缓缓开向了无涯海深处。
……
越来越远了,海岸线在逐渐扩大,如长蛇。
“再见了,四月。”云归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一个个熟悉的影子在他心中飘过又消散。
海风吹彻,苍穹高远,云归终于垂臂握拳,任泪水四洒,继而昂首阔步,慨当以歌。
“少时修行飘游山,出得山门投四月,兵甲踏阵有百年,大风鼓袍多豪泽,从来龙庭多假雄,竖子得志压忠骨,一戟一刀一朝弃,从此无涯尽归云……”
此时此刻,远在怪石的姬明雪似乎有所感应,心神俱震,那是又一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的离开所带来的撕心裂肺。
“再见了……云归……”他坐在木椅上喃喃自语,眼眶通红,“剑华!给我拿壶酒来!”
——
紫色公国。
某个小村庄。
结实的汉子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皱巴巴却整洁的衣裳,然后出了门。
碰见的每个人他都露出笑容高声问好。
路过铁匠铺,打铁声停下,然后一位脏兮兮的铁匠探头出来,“狗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怪想他的。”
汉子说“叶落归根,早晚的事儿。”
“对,叶落归根,这词儿说的文气。”铁匠把头缩回去,打铁声又传出来。
走到村头,汉子看到已经卸任的老迈村长,穿着脏兮兮打补丁的旧衣裳,正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晒太阳,苍老的脸颊上沟壑纵横,白发稀疏。
“晒太阳啊老爷子!”汉子笑得异常开心,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情绪。
“什么?你说什么?”
“老爷子晒太阳呐?”
“什么?你大声点儿!——是不是狗子有好消息?是狗子吗?”
“老爷子……”汉子忽然觉得鼻子发堵,“这十几年,谢谢你啦!”
“你要去么?考虑好了?”老人直视着太阳,眼里流出泪,“今天的阳光,像很久前那般刺眼。”
“是么,那就该回屋歇息了。”
“真要去?有我在这儿,北横宗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我已了无牵挂,是该了结了——老爷子,你年纪大了,安心歇着你的就好,后辈的事,后辈自有定见。”
“是么……唉。”
……
离开村子有一段距离了,汉子走到了一片渐渐枝繁叶茂的树林里。
汉子停住脚步,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笑了一声,“这里就行了,出来吧。”
几十个黑衣人从四周闪现出来。
“希望北横宗也信守承诺,放过我儿子。”汉子说。
“这个自然。”其中一个黑衣人神色郑重。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要为难他们——如果你们想活着。”
“威胁?大可不必,我们的目标只是你。”黑衣人说。
“嗯。”汉子闭上眼睛,“能不能把我埋在雷鼓山顶?”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我们可以为你转答。”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三个呼吸之后,几十柄锋利的匕首带着不可一世的猛烈灵力将汉子从头到脚扎出了几十个通透窟窿。
鲜血很快流了满地。
汉子倒下了,然后嘴角上扬,笑了笑,“舒服。”
黑衣人无不惊骇万分,他们杀过很多人,但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的心脏脑袋都被洞穿之后不立刻死掉而且还能说出话来。
直到过了好长时间,黑衣人们才沉默着背了汉子的尸体,于林中遁没。
灵入绝世之境、武兼百家之长的千胜宗大宗主,就此陨灭于小小紫色公国的一个小小村落之外的小小树林之中,无碑无墓,不知身葬。
年迈的村长不知何时站在了汉子倒下的地方,血迹未干。
“傻孩子,这样你就开心了吗?在晋独境界至尽之前,我会替你看好他的。”
老人看着东方,极目尽处,苍茫混沌,他知道,越过广阔的平坦地带,有一个山的国度,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山,每一个人都流淌着战士的血液,是碧荒著名的重武之地。
“重岳么……不知道阿礼这家伙还在不在了……”
——
重岳王朝。
怪石城。
猫园。
李止猛然转换势头,一枪砸飞了染剑华手中的风鸟剑。
“你怎么了?!”李止大皱眉头。
然而染剑华就像忽然失了魂一样,神色呆滞。
刚才李止与染剑华切磋武学,没想到半途中染剑华莫名其妙就突然不动了,着实吓了李信一跳,若不是及时偏开方向,那一枪绝对会把染剑华刺穿。
李止走过来,担忧地摇晃着染剑华的肩膀,但是染剑华不仅没有回过神,反而泪流满面。
“喂!染剑华?这一点儿都不好笑啊!”李止大声喊着,搞不懂平素嘻嘻哈哈脸上从来没什么烦忧表情的染剑华今天这是怎么了。
初零枭千叹俩人也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
“你没事吧?”枭千叹看着染剑华流泪的样子也是担心得很。
染剑华哽咽地神情恍惚地艰难地点点头,“没……事……”
此刻的染剑华只觉得心脏空了一块儿,并且那一块儿永远找不回来了。
然而,他不知道是什么丢失了。
那边,姬明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喝了一声,“剑华!给我拿壶酒来!”
浑浑噩噩中,染剑华看到了双眼通红的姬明雪。
“好!”染剑华大吼一声。
初零李止枭千叹三人面面相觑。
今夜老少醉鬼五只。
——
血液飞溅,残肢四散,火光冲天,风在呜咽,哭声,吼声,交织成人间地狱。
少年目睹着生命转瞬即逝,没有恐惧,已经麻木。
他看到她跌倒,恍然惊醒,跑过去就要扶起她。
她伸出手来,那样的羸弱,无助,稚嫩可爱的脸庞,全是迷茫地渴望。
就像泥沙俱下中的蚁虫,惊涛骇浪中的独舟。
这一刻,他是她的彼岸,近在眼前。
“阿止……”
猛然一股力量让他脱离了地面,他被一名壮硕的大汉夹在腋下。
“小娅!小娅!”他撕心裂肺地挣扎。
大汉不为所动。
刀光过,她身首分离,他看到她眼中的绝望与恐惧,定格在那失去生息的刹那。
彼岸已远。
“为什么……小娅……啊!!!!!”他悲怆一声呐喊,双目死灰,刹那神魂皆丧。
一生的梦魇,就此铸成,被冻结的灵魂深处,心魔暗生。
——满身冷汗的李止惊坐而起,泪流满面。
只是无声落泪,牙齿都要咬碎。
因为我太弱了,差劲到活着都是罪过,为什么还要活着……他又一次这样想着。
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悲伤,像于烈火中成形的耀眼的刀,痛苦而锋利。
这样一双眼,从不属于弱者。
太多了,太多强者,最初并没有成为强者的心愿。
皆是无奈,逼不得已。
数年来的掩人耳目以及低到尘埃里的行事风格,使得李止一直生活得安稳,安稳到他甚至快要忘了自己背负的仇恨,和自己真正的名字李牧疆。
直到遇到了初零,自己曾侍奉的少主殿下,他才承认——原来那段流血的记忆,不是幻象。
内心深处,他是不敢回忆的,因为无边的痛苦会让他发疯。
当所有与他相知相亲的人都死于非命,他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其实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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