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终·为欢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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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古一刀捅进了郎俊侠的胸膛，郎俊侠右手猛然抓住刀锋，手掌并合，一锁，刀刃瞬间卡在了他的肋骨中央，未能穿过他的肩胛，伤及背后的段岭。</p>

紧接着郎俊侠漂亮地一挑，以长剑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阿木古的咽喉。</p>

奔霄就这样冲过了敌阵，一骑绝尘，扬起雪粉疾冲而去，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段岭回头看，喊道：“咱们冲出来了！”</p>

“很……好。”郎俊侠说。</p>

“你受伤了！郎俊侠！”段岭朝身前一摸，满手都是血，郎俊侠的背脊露出极短的一截刀刃。</p>

奔霄越冲越远，冲进了树林，再冲出后，跃出悬崖，紧接着在积满大雪的斜坡上朝下冲去，沿途激起疯狂的雪浪，直带着两人冲向谷地。</p>

深谷的雪地中，郎俊侠侧身一栽，摔倒在雪地里。</p>

段岭翻身下马，一个踉跄，冲了回来。郎俊侠在雪中仍勉力站起，用了几下力，始终未能直起身。</p>

段岭看见了郎俊侠胸膛前的长刀，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郎俊侠却狠狠地推开他。</p>

“不要……看。”郎俊侠口中溢出鲜血，一个踉跄，勉强站直，拔出胸前的长刀，咳出一口血，朝后仰倒。</p>

段岭冲来，郎俊侠倒下，摔在段岭的怀里。</p>

狂风吹了起来，卷着飞扬的雪，铺天盖地。</p>

风雪之中，段岭跪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雪花飘扬，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艰难地抬起手，发着抖，摸了摸他的脸。</p>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回来。”</p>

郎俊侠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p>

仿佛回到多年前，上京那个温柔的夜，他一样躺在雪地里，小时候的段岭艰难地抱着他，把他拖回房中去。</p>

“因为……我……”</p>

“想看看……你……以后……会……不会是……一个……很好的……”</p>

“小……皇……”</p>

“……帝。”</p>

武独的大军找到他们之时，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一手摊在雪地中，只有四根手指。段岭哭得不住抽搐，紧紧抱住了他。</p>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积雪，雪细细密密地下着，覆盖死去的人也覆盖活着的人，绵延万里，亘古如一。</p>

十二年前，另一个人在此处跃下山崖，携着飞雪驰向新生。十二年里花开花谢，春去春来，温柔的时光早已将一切都掩盖，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p>

段岭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眼泪滴在雪中，已凝结成冰，他拉着郎俊侠的手，摇晃他，仿佛他那缺了手指的手掌，还会抓住他的手。</p>

如同时光凝固在那年上京的黄昏，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名堂上学，他总想挣脱，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p>

靖武五年冬，将军岭下陈军经三日三夜血战，将元人驱离玉璧关以北三百里。</p>

靖武六年六月，布儿赤金拔都呈降书，元人退出长城，迁往回鹘以西。</p>

辽、陈重划疆域，玉璧关以东，连河北郡尽归于陈，辽国收复上京以北，鲜卑山地域四百里。</p>

靖武六年七月，陈太子李若于河北郡重新布防后，班师回朝，自此，辽、陈二分天下，元人退居塞西北，订百年之约，不再逾疆界一步。</p>

七月初七。</p>

天际银河如带，段岭归朝当夜，讲述了将军岭下一战经过，而郎俊侠之死，他并未提及。</p>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能再死的；他也逐渐明白到李衍秋想教给他的一些事。</p>

若后来，不是郎俊侠再出现，他便不能再活着回到江州。</p>

生生死死，譬若一场浮生大梦；起起落落，如同沧海沉浮。</p>

“天佑我大陈太子。”李衍秋听完后举杯。</p>

群臣喧哗，随之举杯，觥筹交错，每一个杯里，都倒映着天际的万点繁星。</p>

乐声渐消，段岭抽身离席，穿过回廊，来到御花园重建的白虎阁中。归朝后，他仍记得当初在白虎星君前许下的心愿，将白虎雕塑请到宫中，重镶了碧玉双目。它注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注视着大陈的兴衰更替。</p>

正在他走进白虎阁时，背后乐声突然响起，那缕乐曲似有还无，在花园内萦绕。</p>

段岭沉吟片刻，走进白虎阁中。</p>

白虎星君两侧，摆放着一把青锋剑，一把白虹剑。</p>

段岭从兵器架上取下青锋剑，看见剑鞘中有一角纸张，便小心地将它取出来，展平，借着阁中的灯火，看见郎俊侠写下的字。</p>

段岭：</p>

此信写于七月初七你回江州之日，这一次我知道你将回来，且不会再走了，是以将一些话，写在此处交予你。</p>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见信时，我已远在他方，望你展信莫悲。古人有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说，可见世间总是聚少离多，不得强求。</p>

那年我与你娘小婉匆匆数面，结下不解之缘，我本抱着复仇之心前来，从匈奴王麾下救出小婉，小婉为谢我救命之恩，亦一而再，再而三劝说李渐鸿，饶我性命。乃至离开北疆，护送她回往段家时，她曾打趣我，若生儿，则拜我为师；若生女，则嫁我为妻。</p>

我身负灭族之仇，又是叛师之人，何以授徒成家？想不到那时她已怀有身孕，一语成谶。</p>

我不过是终日身处炼狱血海中的一名刺客，为天下人所不容，你爹令我南下寻你，见你困境，不杀段家，令我意难平。留那卖馄饨的老叟一命，来日若有缘，与你故地重游，可再带你吃一碗馄饨。</p>

段岭的眼泪无声滴落，落在信纸上。他抬起头，看着白虎星君的双目，想起那一年，郎俊侠带着他从茫茫风雪里离开汝南，前往上京。父亲耳提面命，他亦自知自己辱没了师门名声，从小带大的孩子，绝不能再像自己一般薄情寡义，视人命如草芥。</p>

我双手沾满血腥，已不能再回头；你父虽赦我之罪，我却不想你知道我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有些人生在白天，有些人生在夜晚，刺客大抵如是。那日渐鸿来后，我虽匆匆离去，却并未走远，半途更几次折返，见你很快便习惯父亲在你身旁，亦为你高兴。</p>

上京有难之时，赵奎命我以你挟制你父军队，未得我消息后，更派出影队寻你下落。我不敢贸然离开上京，恐怕有变，只得日日相守在旁，更不能朝你明言示警，恐怕寻春不肯信，亦恐怕赵奎得知我叛，改而挟持你四叔作人质。</p>

那夜你与耶律宗真归家时，影队中人便埋伏在旁，不得已只得出手偷袭宗真，出此下策。即便如此，最终我仍错估敌人实力，乃至你父被贺兰羯偷袭身死。</p>

你父入上京时，我赶回救援不及，贺兰羯在后追杀你与寻春，我竭尽全力，斩他一手，却因寻春伤我一剑，气力不继受伤。拖延时间后追到鲜卑山中，得知你与蔡闫失散，我遍寻不得，只以为你已身死；万念俱灰之际，顾忌你四叔无嗣，若无太子，恐怕朝中有变。你父驾崩后，武将更势大难辖，遂令蔡闫冒名顶替。</p>

那日你归来，匕首送到宫中，蔡闫本想害你性命，被我先行稳住，以寂灭散令你假死。蔡闫却派影队跟踪我。昔时我躲避赵奎手下追捕时，曾两次从江下逃脱，便将你抛到江中，希望借江中暗流，送你上岸。</p>

翌日我本想去江边找你下落，却被姚筝绊住，无意中被她发现我出城行踪，与武独追来。阴错阳差，你被武独救走，我遍寻许久不获，心急如焚，几次险些自尽了事。</p>

幸而你与武独自上京便已结缘，他更一片真心待你，方令我渐渐安心。牧相势大，一时不能除之，渐鸿之死，幕后真凶更未查明。贺兰羯葬身你手，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p>

顺手除去长聘，令蔡闫与牧相互相猜疑，望能助你一臂之力。落雁城中，影队埋伏，不得已贸然出手，实无伤你之意。</p>

我十六岁灭恩师满门，辗转塞外，杀汉人，也杀辽人、元人。至玉泉镇因守将死在我手中自觉罪已滔天，无人可赦。及至二十七岁与你相识，透过你，便望见这江山祥和日子，待此间事了，来日你登基为帝，料想中原大地，终将等到迟来的升平治世，恩仇已泯。</p>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古人有言“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p>

对我而言，兴许与你浅浅数年缘分，亦足以慰我平生。</p>

纸短言长，不及细表；阅信之时，我或已回到鲜卑神山，终此一生。</p>

来日遥望远方中原大地，知你远在江州，却与我同在一片灿烂星河之下，此生足矣。</p>

郎俊侠</p>

相见欢的曲子回肠荡气，在花园中渐低，终于悄然而不可闻。</p>

段岭折起那封信，站在白虎星君面前，久久沉默不语。</p>

“看完了？”武独从阁外走来，站在门口。</p>

他沐浴着七夕的星光，背后则是浩瀚的星河。</p>

“看完了。”段岭答道。</p>

武独伸出手，擦去段岭眼角的泪痕，把他拉进自己怀中，彼此静静抱着。一道银河于天顶横亘而过，穿过了这世间。</p>

七月初七。</p>

从南到北，从山峦到平原，从江河到湖海，从旷古到将来。</p>

仿佛天孙之手于晴朗夜空下轻轻一抖，万里星纱就此倾向人间。</p>

如一层朦胧而宏伟的梦境，织起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醉生梦死。</p>

七月初七，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p>

——相见欢终——</p>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