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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聪明细腻的内宅妇人,早看出顾县令对这漂亮的小娘子不一般。

姜姮抬眸看向顾时安,正与他的目光相撞,顾时安立刻移开,蜷手抵在唇下轻咳嗽了一声,道:“天已经晚了,我该回去了,明日还有公务要办。”

若无意外,靖穆王还得召他去西郊别馆,在那样城府深的主子面前伺候,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邵郎中和孙娘子便不再赘言,前头开路,领顾时安出地窖。

地窖是前窄后宽的格局,走出去一段,便是窄窄通连地上的甬道。

顾时安心底有些异样的黏糊,没忍住回头看了姜姮一眼。

见她蜷起腿抱膝坐在横榻上,只有一盏灯烛照明,微弱明暗交错的光落在她的脸,将秀容映衬得朦胧,像一缕烟凝聚起的魅影,好像随时会消散于尘。

他莫名有些不安,勉强安慰自己,她躲在这里,不离开襄邑,等靖穆王走了,她就可以重新回保育院了,他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协力照顾那些孩子。

到时候他会给她加些工钱,加到三两,哦不,五两。

她就是个侍女,靖穆王不会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再多些时日迟迟找不到她,他就会把她抛之脑后,再去寻新宠了。

一定是这样的。

姜姮在地窖里生活得很快乐。

孙娘子给她寻了些时兴的话本游记,让她消磨时光排遣寂寞。

这位小娘子不光生得貌美,且颇灵动聪颖,因身在医馆,有些便利,会自己学着制胭脂制香粉,她送给姜姮用的那一套东西里头有大半就是她自己制的。

姜姮从前在王府时洽会制香,孙娘子的那套器具正好她也用的,若缺了什么材料是医馆里没有,孙娘子就出去买。

她是个女人家,出去买些花儿蜜儿的,根本没有人会生疑。

姜姮时常用一整天的时间将干花炒焙蒸煮后研墨成细细的粉末,再熬蜜,混合后调匀,放入模具里等着凝固成形,再用烧香器试验。

她想做自己最拿手的杜若敕贡,可缺了几味名贵的底香,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做金磾香。

孙娘子闲时会来和她一起钻研,还会带给她一些外面的消息。

腊月底,城中气氛逐渐胶着,据传崔太后和荣安帝屡屡派信使前来襄邑请靖穆王回京,皆被婉拒。

年关将至,局势依旧未见明朗,还未等到哪一方沉不住气有所动作,先得到了丧耗。

靖穆王的母亲许太夫人病逝。

她原本就恶疾缠身,先前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经长途跋涉车马劳累后,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孙娘子坐在桌边打着络子,一双眸子莹光熠熠,跟姜姮说她打探来的消息:“城内全拉起了丧幡,那些达官显贵也都穿起了孝衣,瓦舍酒肆也都不让开了,说要停业一个月。我回来的时候听街尾有人在议论什么‘逾制’,朝吟,你像是有些见识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姜姮自听到许太夫人的丧讯就在出神,被孙娘子轻搡了几下才反应过来,道:“就是这丧事办得太过隆重,逾越了该有的规制。”

按照许太夫人的品阶,远远达不到要令满城缟素、禁乐禁市的资格。

她印象里梁潇对这个生母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平日里说话连好颜色都少有,他们一个喜欢摆阔作妖,一个乏有耐心,聚在一起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剑拔弩张。

姜姮对她更没什么感情。

只是耳听一个曾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死了,难掩唏嘘罢了。

孙娘子听得懵懂,半知半解地点头,道:“他们都说靖穆王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可我觉得能拿出这阵势给亡母办丧仪的,起码是有孝心的人,一个有孝心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吧。”

姜姮唇角上勾,弯出讥诮的弧度。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梁潇也会给她大办丧仪的,而且没准办得比许太夫人的更隆重,因为从前夜半时分,他时常拥着她说:姮姮,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听听,最爱,她可是排在许太夫人上边的。

梁潇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执拗于自己得不到或者永远失去的东西,自筑迷阵,把自己困在里边,使劲儿地钻牛角尖,逐渐变得偏执疯癫,顺便也把身边人逼疯。

姜姮暗自调侃,不愿意与孙娘子谈乱这个人,转开话题,说些琐事。

孙娘子已十分信任她,把她当做闺中密友,向她吐露幽秘心事。

原来这些日子随靖穆王前来襄邑的左谏议大夫晋云时常遣人来医馆请邵郎中去他府上,给他的老母亲诊脉侍疾,开始时是邵郎中挂着药箱亲自上门,后来老夫人身体渐好,便是晋云遣家中小厮来取药。

左谏议大夫有一幼子,名晋澜,刚及弱冠,最受家中祖母溺爱,为表孝心,他常亲自来医馆取药,一来二去,便叫他见到了貌美如花的孙娘子。

从最开始的送簪子送脂粉,到后来直接言语调戏。孙娘子不想惹麻烦,生生忍受下来没有声张。谁知近来因许太夫人逝世,襄邑县城的勾栏瓦舍全都关了,这晋公子无处寻欢,就隔三差五来骚扰孙娘子。

孙娘子苦恼道:“这些达官显贵我们招惹不起,可又不敢拒之门外,我真害怕,那公子看我的眼神可像要吃人似的,好歹是名门世家,怎得这么不要脸?”

姜姮听完,不由得皱眉,问她:“你可曾跟邵郎中说过?”

孙娘子叹息:“我哪敢跟他说啊。我们家郎君平日里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可要是知道谁来欺辱我,他能直接去跟人拼命。我打听过了,那左谏议大夫可是靖穆王身边的红人,出了名会谄媚,我们平头百姓要得罪他,哪还有活路?”

姜姮暗自骂,她只当梁潇自私狠毒,却不想还瞎了眼,竟宠信这么下作的人家。

她想了想,对孙娘子道:“你别怕,这几日称病,先不要去前院。我想城中禁市禁乐也不会持续太久,等这股劲儿过了那晋公子就不会来骚扰你了。”

这样说,却还是不放心,又道:“要不你搬来地窖和我一起住吧。”

孙娘摇头:“不行,年关将至,家里活很多。我家郎君年纪不小了,身子骨不像年轻人硬朗,那些学徒们也都要回家,我不能把活都扔给他来做。”

她见姜姮还要劝,勾唇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好色之徒而已,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话一落地,地窖外传来声响,像是学徒在叫孙娘子上去。

孙娘子忙把络子收起来,无奈道:“你瞧,医馆里事多,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我就不多陪你了。”

她步履匆忙,一阵风似的从地窖爬了上去。

姜姮心底总是不安,到了夜间辗转反侧,小小的地窖密闭干冷,再加上内心烦躁,愈加不适,干脆爬起来,点亮油灯,摸出香谱想再研究一下。

这么安静了半个时辰,她忽得听见依稀有响声传来。

起先她以为是寒风呼啸,夹杂枝桠碰撞墙头,可那声响越来越大,似女子在哭嚎,姜姮忙随手抄起搅拌药酒用的木棍,在昏暗中摸索着爬上去。

她轻轻扒开茅草堆,在干草缝隙里偷看院子,当即吓了一跳。

黑漆漆的院子横七竖八倒躺着几个人,看装束都是医馆里的学徒。

孙娘子边跑边大声呼救,一个身着锦袍的粗壮男子正在追她。

步履颠倒,身子晃悠悠的,像是喝醉了,口齿不甚清晰地说:“你跑什么?本公子的父亲正得靖穆王恩宠,你跟了我,我还能亏待你不成?”

孙娘子不理他,拎着裙角小步跑向药酒缸边,将倒在那里的邵郎中扶起来,无助地啜泣:“郎君,你醒醒,醒醒……”

姜姮定睛细看,才注意到邵郎中已经昏迷,额头上沾染着血迹,在清冷月光下分外惊心。

那锦衣男子正步步靠近孙娘子,无耻地念叨:“这老家伙有什么好?怎及得上本公子年轻力壮。”

姜姮不再犹豫,抱着木棍爬上来,趁他酒醉耽色,飞快跑到他身后,朝着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极闷顿的一声响,锦衣男子轰然到底,天地重归于寂。

孙娘子茫然失措地回头,见是姜姮,泪珠霎时涌出眼眶,泣道:“朝吟,我家郎君……还有学徒们都被晋澜这混蛋打晕了,怎么办?怎么办?”

姜姮将棍子扔开,将晕倒的人挨着检查了一番,抚着孙娘子的手安慰:“没事,不要怕。”她凝神细细思忖,把她拉到自己身前,低声教她该如何做。

她们将邵郎中和学徒依次扶到里屋躺好,把晋澜拖出门扔到了隔医馆两条巷子的大街上,而后,待邵郎中和学徒们醒来后,由孙娘子去县衙报案,说医馆招贼,伤人劫财,请顾县令做主。

这样先下手,免得晋澜醒后来找医馆的麻烦,事情捅到顾时安面前,顾时安近来又颇得梁潇赏识,频繁出入西郊别馆,晋家该有所顾忌。

顾时安是深夜被从睡梦中喊起来的,他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既赞叹姜姮的胆识和谋略,又暗暗心惊。

他忙召来季晟,让他去医馆把姜姮带走,带到他家里藏好。

而后,挨到天亮才慢悠悠升堂,正儿八经地听孙氏陈词,而后录下口供,按照正规程序封档弥封。

他们以为事情虽然惊险,但应当不会惹出太大的乱子,谁知出现了意外。

那被打晕的晋澜,醒来后神志失常,彻底成了傻子。

左谏议大夫晋云震怒,当即召了平时与他厮混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跟前盘问,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事情经过盘问明白。

原是国丧期间,勾栏瓦舍酒肆皆歇业,几个纨绔子弟百无聊赖,便偷偷聚在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众人说起晋澜相中那郎中娘子,皆打趣他,空有一身武艺和健壮体格,却连个小娘子都摆弄不明白。

晋澜酒气上头,又被激了一番,当即拍着胸脯道,他今晚就要去找那小娘子成其好事,且不带一个随从。

晋云大怒,立即派人要把孙娘子捉拿归案,谁知侍从前去,却空手归来,道孙氏不在医馆,人在县衙,正报案,说医馆遭贼,伤人劫财。

晋云是个精明的,一听顾时安也牵扯进来了,决定不跟他硬来,直接转身去了西郊别馆求靖穆王给他做主。

许太夫人的棺椁刚刚入土,梁潇还在守热孝,整整十日未见生人,政务都是经由虞清之手递给他。

别馆庭前有数株梅花,红艳似血,新雪簇满枝头,寒风拂开,扑簌簌洒落。

梁潇一袭白袍,坐在游廊下,端看阶前花落坠影,白雪飘飘。

每日这个时辰,虞清就得来向他奏报,今日自然也没好消息。

梁潇听罢,手抚着身前漆案,眸光幽灭寂黯,缓缓道:“虞清,你说本王发一道诏令好不好?就说让她快回来,只要她能回来,本王既往不咎,还会对她的娘家大肆封赏,荫爵十代,让他们家成为本朝最显赫的世家。”

虞清暗道荒谬,她要是在乎这些,她就不会走了。

但这话,谁敢说给梁潇听?

梁潇自言自语了一番,无力地抬手揉捏鼻梁,眉眼间尽是疲乏。

许太夫人的死好像让他元气大伤,真是奇怪,他对母亲明明没有多少感情的,可眼见母亲在他面前断了气,脑子却空了,愣愣怔怔,像丢了魂。

他想起幼年时在王府里母子三人的艰难生活,想起母亲那些他不认可的粗鄙做派,想起她用这些粗鄙做派替他出头鸣不平,回回都是弄巧成拙。

他厌恶自己的出身,厌恶母亲犯过的许多错。

可是那一刻,他恍然发觉,普天下有许多清正良善高贵贤德的母亲,但那些都不是他的,只有眼前这个贪婪鄙俗爱算计又自私的妇人才是他的。

除了她,不曾有人为他张牙舞爪地去父亲面前抱怨姜王妃欺负他不让他读书,除了她,也不曾有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跟前念叨他得有个儿子,不然老了没人伺候会很悲惨的。

是以,当她抓着他的手,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阿姊,辰景,算母亲求你,找找她吧,若能找到,善待她。”

他本想恶语相向,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母亲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她了,她过得很好,富贵荣华,仆婢成群。”

母亲最后是含笑离世的。

许太夫人死的当天晚上,姜王妃也过世了。

两人较了一辈子的劲儿,临了,还是姜王妃略胜一筹,先把对手熬走。

梁潇没有觉得痛快,只是累,很累。

他觉得这个冬天很冷,穿再厚的鹤氅御寒都不够,内心空荡荡,特别是夜半惊梦醒来,身侧凉凉,更让他觉得寂寞。

他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他总觉得是姜姮依附他而生存,离开他,她准活不下去。但其实,是他离不开她,没有了她,他的喜怒哀乐再也没有寄托,好像是世间一游荡的孤魂恶鬼,浑浑噩噩,孤独流离。

他想找到她,哪怕她恨他,怨他,他也想找到她,他想在她身上找一点点属于人的感情。

虞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试探着说:“左谏议大夫晋云前日提议,他有个女儿正值二八年华,知书识礼,美貌如花,想将她献给殿下,要不把人叫来看看?”

虽说是守孝,但纳个侍妾总不妨事的。

梁潇略有些茫然地呢喃:“献给我?”

虞清道:“是呀,晋家是名门望族,不逊于闽南姜家。殿下不是喜欢世家女孩吗?那晋姑娘是嫡出,血统高贵,而且和殿下一样,自小书读得便好,不比王妃差。”

梁潇本怔怔出神,闻言,蓦得抬头,目光幽凉似冰,冷声问:“你刚才说不比谁差?”

虞清一凛,忙跪倒在地,“下官失言。”

“失言?”梁潇自漆案后站起身,敛着曳地长袖慢悠悠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倏然哈哈笑起来,“你没错,世间女人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她强?她不回来是吧,那她就别回来了,什么了不起的,你去,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晋姑娘找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泪,俊秀面容上神色癫狂,却忽得尽数收敛,回头看虞清,严肃至极地问:“你说,她会不会是死在外面了?”

虞清胆颤心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梁潇歪着脑袋认真思索,道:“她要是一离开我就死了,到这时候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她死了,我还活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说话颠三倒四,虞清不敢任由他继续钻牛角尖,劝道:“这是王妃自己的选择,是她先背弃您的。”

梁潇恍然:“对,是她先背弃我。”他看向虞清,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去找晋姑娘啊,把她带来。”

虞清还未离开,内侍便来禀,说左谏议大夫晋云求见。

梁潇难得展颜,笑呵呵:“见。”

晋云刚走进庭院,便哭嚎着奔向梁潇:“殿下,您可得为老臣做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加更来了~~

男主绝对守男德,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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