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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不是没有想过让棣棠和箩叶暗中替她准备一分籍牒和路引,可那时又拿不准梁潇会不会派人跟踪她们。
这个人如此多疑,能在他眼皮底下偷偷往会仙楼放一套民女服饰已是极限,万不敢冒险做更多。
所以,她早就料到自己迟早要面临这一道关卡,这也是她要跟着顾时安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为了结伴同行更安全。
她被押送去县衙的时候井没有多少惊慌,虽然她不了解顾时安这个人,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交谈,她就觉得这个人不是坏人。
他虽然看上去井不怎么好糊弄,可身上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质,宽厚温和,从容有度,以及不经意会流露出悲悯之色。
会让人的心里安稳。
姜姮这样想着,已到了官衙。以为会如话本中说的那般敲杆升堂,县老爷威严赫赫地敲一记惊堂木,气氛肃杀冷凛,还没审囚犯腿就软了,瘫在地上从实招来。
谁知差役将她押进官衙,安置在一间不起眼的抱厦里后就悉数散去,连季晟和孙淼都不见了踪影。
她在抱厦中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其间有小厮进来送了一盏热腾腾的黑米粥,她刚喝完,还在擦嘴,顾时安就推门进来了。
他换了身家常衣裳,青緺软缎阔袖斜襟衫,衣襟袖缘绣了几朵雅美的陈梦良,紫色花萼,绰约舒展,将姿容装束点缀得更温文秀整。
姜姮站起来看他,他漫然走到书案后坐下,拿出几张幡纸,提起一支文犀兔毫笔,声音平稳地开始盘问:“从哪里来的?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姜姮扭着衣袖,沉默不语。
顾时安道:“要不说清楚,存档留底,怎么给你办户籍?”
姜姮刚刚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凡籍牒文录都是一式三份的,一份交由当事人,一份放在当地官衙留底,一份上交户部。
也就是说,这一年里办了多少份籍牒,其中有多少流民户,京城是全然知悉的。
她原先以为若梁潇想在茫茫人海里把她找出来、抓回去,非得派人沿京城外的线路每个郡县找过去。但其实不用,他只要让户部全国排查籍牒,筛出最近刚办的流民户,根据性别年龄再做剔除,从剩下的人里找她即可。
那样范围就会被大大缩小,把她逮出来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姜姮蓦然直冒冷汗,缩在袖中的手轻微颤抖。
顾时安凝睇着她,目中含有疑惑,将要深问,姜姮抢先一步道:“我不办户籍了,您将我抓进大牢里关起来吧。”
过个一年半载,等梁潇折腾一圈无所获,以为她寻到他途藏身,罢手后,她再出来办流民户。
顾时安挑眉,没料到她会被逼出来这么一句话,无奈温和地提醒:“进大牢可不像你想得那么轻省,里面环境很差,蟑螂鼠蚁环绕,饭食简薄,还得做苦工,每日只能睡三个时辰。”
姜姮快步上前,将手搭在书案上,毫不迟疑:“我可以。”
顾时安不再说话,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双柔腻软白、玉质无瑕的手,指甲修剪得宜,薄薄的甲盖上透出红晕,半点茧子都没有,甚至还有可能是每日涂抹乳霜香膏精心保养出来的。
是什么,让她放着富足安稳的日子不过,不惜跑进大牢里受罪?
“顾县令。”姜姮轻声唤他,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顾时安重新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轻缓流淌着潋滟光泽,这么近的看,令他想起了幼年家道未败落时,他不小心打碎了祖母心爱的琉璃灯,碎渣子洒了一地,绚烂流彩,星熠闪烁。
他一时有些失神,那个提议甚至未经斟酌,便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想办流民户,倒也使得,本官可以给你找个营生,给你落成普通民籍。但有一个条件,你得在那里干满三年,三年之内,不管多苦多贫寒,你都不能走。”
姜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顾时安提醒她:“你不问问是什么营生吗?”
总归不会是作奸犯科的事。
比起担心是什么营生,姜姮更担心他会反悔,忙道:“我不问,您现在就带我去吧。”
顾时安抬手揉了揉额角,忖道:“天黑了,你先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说完,他把纸笔墨砚推回去,自书案后起身,要走。
走出去几步,像是有所感应,回头看姜姮,见她无措地站在原地,神色哀戚仓惶。
他叹道:“我不会反悔的,只是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实在有些累,你容我歇一宿,明日还有许多案子要审。若因为我精神不济,而审出冤假错案来,那可如何是好?”
姜姮微拧的眉宇舒展开,冲顾时安重重地点头。
顾时安进来时是没有关门的,漆门大敞,院中暗沉沉的,天边星月绝迹,一片漆黑,檐下亮着几盏纸灯,被秋风吹得四下摇摆,那几星光火幽幽闪烁,在地上拖出颀长的影儿。
他走到院中,发现地上的影子有重合,回头看去,见姜姮默默跟了他出来。
“我……”姜姮觉得自己的言谈能力蜕化得厉害,明明心里感激得很,却一时找不出能达意的词,只能轻声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种感觉顾时安很熟悉,自从他做了襄邑县令,就有许多人把他视作伸冤活命的救星,哀哀切切望着他,饱受摧残却又暗含期冀。
他微笑:“不用谢我,我只能做到这里,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
姜姮也冲他笑了笑,如释重负,发自肺腑的笑,烛光里的花颜月貌,惑人心魄的倾城姝色,顾时安看得略微愣了一下,忙把视线移开。
“顾县令,我还有一请,我可不可以出去买几件换洗衣物?”姜姮问。
顾时安点头,吩咐两个小厮跟着她,嘱咐她戴好帷帽。
不算富庶的小县,天又黑了,沿街只有几家绸布庄开着,姜姮挑了几件价格适中的成衣,又买了一套男子衣衫备着。
做完这些再回府衙时已是亥时,她往常是要每天沐浴的,兼之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浑身黏腻腻的,十分想泡在热水里彻底清洗一番。
她当然不能去使唤府衙里的人,自己拿木盆去院里打了井水,一点点地擦拭身体。
做完这些,脱下外裳,便上床睡觉。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一躺下便昏沉沉地瞌睡,睡得十分酣沉。
梁潇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从昨夜到今夜,不过十二时辰,于他而言却如经年般漫长煎熬。从最初醒来,发觉姜姮跑了而雷霆震怒,喊打喊杀,到如今,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姬无剑不承认是与姜姮蓄谋已久,他说姜姮用金钗抵着梁潇的脖子,威胁他,若这一回不成,总有一天要与梁潇同归于尽。
他是在保护梁潇。
梁潇只觉得荒谬,派人把姬无剑关押起来,急召兵马司,让他们火速出城捉拿姜姮。
当然不能说是靖穆王妃出逃,对外只宣称王府丢了个侍女,顺走主人价值连城的珍宝,靖穆王大怒,誓要将这侍女找回。
梁潇不信姜姮能从他的手掌心里逃脱,她七年没出过门,更不可能有籍牒和路引,身边亦没有亲人,这偌大尘世,不可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待日子过不下去,说不定她会自己乖乖回来,跪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梁潇这样安慰了自己一通,心里好受些,脸上的煞气亦缓缓消散。
他看向书案前的虞清。
左翎卫将军虞清是梁潇还在做王府公子时的护卫,自他得势,便一路提拔虞清,直至今日,平步青云,位同河东道驻军副帅。
虞清今年刚二十五岁,多年戎马倥偬历练下来,远超同龄人沉着老练,向梁潇建议:“要不要派人去成州看看?”
梁潇仰靠在太师椅上,缓缓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姜姮不会回成州的,她这些年最怕的便是因为自己而连累父兄。
梁潇倏地想到什么,抬手抵在额前,目中流转着森凉残忍的光:“倒是可以把姜国公和姜墨辞请来金陵小住。”
虞清猛地一颤,忙道:“姜大公子倒罢了,只是国公腿脚不灵敏,还是……还是不要折腾他了。”
他是习武之人,当年在王府时就对镇守闽南边陲的姜国公姜照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整军有方,行军如神,他镇守闽南的二十年,边陲之境安享太平,凡祭出姜照大名,必令敌军仓惶鼠窜。
虽然姜家倒了,但公道自在人心,姜照依然是每一个有良知的戎马武将心中的神。
梁潇合上眼,像是累极了,未接虞清的话。
两人静默片刻,梁潇睁开眼,问虞清:“你说,她会去哪里?”
他眼睑下泛着青黑,明明神色如常,语调平缓,可这么直勾勾看人,却给人一种地狱恶鬼的感觉,像随时会跳起来把人剥皮拆骨,囫囵吞下。
虞清不敢再看他的眼,垂首道:“属下也不知,印象里王妃总是娇滴滴的,需要人宠着捧着,很难想,她孤身一人投入乱世,会去哪里,该怎么生活。”
“呵……”梁潇冷笑,胸前那团火又烧灼起来,霍得拔出佩刀,薄刃寒光扫过他的眉眼,愈加冷冽森然:“她最好有些能耐,跑得远一些,不然……”
虞清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不然什么?”
梁潇把玩着锋锐的佩刀,慢悠悠道:“你可知宫中是如何惩罚意欲弃主逃脱的宫女?”
虞清茫然摇头。
“让太医给她们施针。”
“施针?”
“施完针后,双腿完好无损,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虞清只觉一股凉气从脊背上窜,他看着状若疯癫、凤眸含笑的梁潇,几度想要张口,又闭上。
他道:“王瑾开始动作了,找人的事就让下边人去办,殿下该全神贯注于正事,若能借此机会将琅琊王氏连根拔除,殿下便是唯一的辅臣,大权在握,唯您独尊。将来,改朝换代也无不可。”
梁潇合眸缄默,让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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