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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西辽河显得格外的空旷、冷峻和安宁。
到了河边,桑杰扎布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走着。他深吸了一口河川里冰冷的空气,向河面撒目着。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河,这条波涛汹涌打着漩涡的河,这条曾经与小伙伴们游戏嘻闹的河,如今静静地匍匐在大地上,无声无息。在远处河面上,那个看上去有点儿发黑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个塞进杨铁匠和刘三檩的大冰漏子吧,那个跪在旁边已冻成冰人的哑巴已不见了。昨天,刁二先生说起这事儿还带着气,说没想到哑巴的胳膊肘儿往外拧,但念及他这些年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份上,他还是叫人把他埋了。
桑杰扎布在冰面上走着,瞅着不远处那个黑幽幽的大冰漏子,想到杨铁匠,心里有一种负罪的感觉。毕竟他是杨成龙的阿爸,杨石柱的爷爷,他和他无冤无仇。在他的心中,塞冰窟窿的应该是僧格。这时,身边的黄虎发出低低的“呜呜”的叫声,原来是碰到了一只死乌鸦。乌鸦蜷着爪子,埋在雪中,大概是风雪中冻饿或受伤后死去的。
上了河岸,桑杰扎布并没有直接回梅林地而是去了台吉营子。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乌云是和两个孩子一起失踪的,那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台吉营子,孩子他姥姥家。他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小腾格里沙漠和近处的漠北草地被皑皑白雪捂得严严实实。河岸边长着一些弯弯的柳树,不远处有几棵大杨树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雪原上。大杨树的树梢头有老鸹窝、喜鹊窝,树下就是那座被当地人称作“黄帽子坟”的大坟包。小时候,桑杰扎布没少来过这里。但此时他顾不得多想,轻轻地一带马缰绳,黑豹马一阵猛跑便进了台吉营子。
乌云正在院里拿个铁铣铲雪,再把雪推到院子四周的柳条杖子根上。她看见有几个人牵着马过来,先是一愣,把手里的铁锨端了起来。然后,突然惊喜地喊道:“阿妈,桑杰扎布回来啦!”其其格忙从屋里拍着棉袍子跑了出来,嘴里唠叨着:“桑杰扎布你咋才回来,把人都吓死了。”桑杰扎布让王林组长留下谍报队员在院子里警卫,自己和其其格与乌云走进屋里。他坐在炕沿儿上,满屋瞅了瞅说:“阿尔斯楞和石柱子呢?”乌云提着茶壶给他一边往茶碗倒水一边说:“我和阿妈害怕他们追下来,那天连夜就把他俩送二爷府去了。”桑杰扎布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其其格说:“乌云领着孩子跑过来,我们听河南沿儿枪打得那么爆,怕他们打完漠北村就过来打河北沿儿打王爷府再找到咱们家来,我们就把孩子送到二爷府他们老舅姥爷家去了。”
其其格说的老舅姥爷是她的老兄弟,就是在吴一民、杨成龙带着人打了老牛槽沟的日军军车后,那位说“抓我们回日本拿我们骨头做洋胰子”的巴根老头儿。那一次让桑杰扎布很丢面子,身为满蒙自治军副司令的他不但没说了情,反而被龟田关了起来,最后连老达尔克王爷都出面说和,日本人才把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巴根放了出来。老巴根原来在二爷府当差,有些人脉,再加上有三个膀大腰圆的儿子,一般人是不敢去惹的,所以其其格觉得把两个外孙送到二爷府自己弟弟家会保险些。
桑杰扎布喝了碗茶水就下地说:“那我现在就先去二爷府看看,下午想回梅林地看看我阿爸和阿妈去。”其其格迟疑了一下说:“你可小心一点儿啊,我听人家说有人四处抓你呀!”桑杰扎布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儿,阿妈,没事儿,他们抓不住我。”乌云瞅瞅其其格说:“阿妈,那我跟妺夫去吧。”其其格点点头说:“嗯,去吧去吧。”乌云出屋备马去了,其其格瞅着桑杰扎布很诡秘地说:“桑杰扎布,有件很重要的事儿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说。”
乌云骑上马在前面带路,桑杰扎布等人在后面紧紧跟随,吃顿饭的工夫就到了二爷府。老巴根在屋里看有客人来了,忙下炕出屋迎了出来。见是桑杰扎布来了,老头儿高兴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那年,桑杰扎布为救他受了不少委屈,这老头儿一直记在心中。他家现在划成了中牧,家里的财产一点儿也没动,日子还算过得舒适。桑杰扎布进屋前,还是把谍报队的五个人留在外面警卫,这才和乌云进了屋。
老巴根家的炭火盆上坐着奶茶壶,咕嘟咕嘟地炖着奶茶。巴根老伴儿那布其一时间手忙脚乱,赶忙端上炒米、奶豆腐、奶皮子还有白糖。这个外甥女婿头一次登门,又救过老头子的命,又听说刀劈过日本鬼子,还打下了日本人飞机,现在又当了少将,多么英雄的人物呀。光听达兰花说的这些,就让老婆子觉得这个外甥女婿可了不得,没准儿就是长生天派下来的神人。那工夫要给桑杰扎布续弦,这边牵线的就是老那布其,她一直在为没当成这个大媒而感到遗憾。那布其唠叨着说:“啧啧,桑杰扎布哇,杨石柱、阿尔斯楞多好的两个孩子,像一对双膀(漠北方言:双胞胎)似的,真稀罕人哪,让什么刁二先生这个牲口闹得东躲西藏的。听说这个牲口八道(漠北方言:畜牲一样)的东西还归你管哪,桑杰扎布你管管他,别叫他杀人放火不行吗?”老巴根在一旁有点儿挂不住脸了,眼一瞪说:“你这个死老太婆,胡吣吣个什么呀,嘴上连个把门儿的也没有!”然后又转过脸对桑杰扎布说:“桑杰扎布别听她的,我看她是越老嘴越没个收管。你是来看阿尔斯楞和石柱子的吧?今儿个早晨达兰花来串门,听说了,就死说活说地非把他们小哥俩领去啦。”
桑杰扎布一听,觉得不好,这事儿怎么让达兰花又掺和进来了啊。
原来,自打一闹牧改,二爷府的老老少少就都让贫牧团和贫牧会的人给撵到几个冬营牧场去了。以往,二爷府的几辈子都待人温和敦厚,贫牧团开会也就没太难为他们,只是让他们从二爷府里搬出去,牛马羊也和贫牧们一样,没少给他们。
达兰花是老巴根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地就要过来和老那布其说说话。今儿个早晨来,看见了石柱子和阿尔斯楞。一问原由,又勾起了自己的心病。达兰花央求老那布其说:“上我们冬营牧场去吧,谁也看不见找不到,让他们小哥俩跟着牛群羊群去玩又省心,他俩肯定会高兴。”然后又去和阿尔斯楞商量:“你俩要是去姑姑那里玩,姑姑一人给你们一匹马。”杨石柱眨着眼睛说:“你别骗我们啦,我们家连一匹马都没有,你能给我们两个小孩一人一匹马?”阿尔斯楞说:“你要给我马,得给我爸那样的黑豹马。”杨石柱也赶忙说:“我得要我爹骑的大白马。”达兰花说:“行,行啊,姑姑的马群里正好有一匹黑花马和一匹白马,都是去年才骟的三岁子马。”两个小家伙听了这话,拍着巴掌,蹦起高儿来。老那布其一看没辙了,更何况她也喜欢达兰花,就答应了。只有老巴根说了一句:“人家的孩子金贵着呀,别磕着碰着的就不好了。”达兰花笑着说:“放心吧,巴根大叔,我会像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孩子一样纸包纸裹地把他俩搁起来!”
桑杰扎布听完巴根老俩口的述说,就说:“去就去吧,我来了咋也得去看看。问问孩子在哪儿待着好,把这事儿定下来。要说刁二旅长现在也不敢追下来,可这么到处乱跑可不行,没个准地方让大家都担心。”老巴根说:“对呀,那好,走,我领你们去。”乌云说:“老舅,不用了,我知道那地方,我和他们一起去就得了。”
达兰花家的冬营地牧场四面全是沙丘,长着些红柳和黄柳。沙丘中间是一个很宽阔的沼泽地,长着溜腰深的芦苇、蒲子和三棱草。在干枯纷乱的蒲草中,深红色的蒲棒子显露着单调的身影。还在结着冰的水洼像一块块姑娘们梳头用的镜子片。现在虽然是一片枯黄的景象,但茂密的芦草地仍是牛马们丰厚的粮仓。远远地,骑在马上也只能看到牛群的脊梁背,红的黄的黑的花的,出没在草场的深处。
近处,有一群吃饱了的牛卧在小路边,悠然地反刍着。
达兰花和阿爸、阿妈住的那两座“崩崩”就坐落在这个冬营牧场的西沙根儿上。小时候,乌云和乌兰在达兰花的陪伴下,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三个小丫头片子在这里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玩,钻到草丛或柳条丛中藏猫猫,开心极了。后来,其其格和那布其撺掇着要让桑杰扎布续了达兰花,乌云也是非常同意的。只是又蹦出来一个谁也不喜欢但又谁也惹不起的诺音高娃格格,只好把撮合的想法撂下了。但达兰花本人却撂不下了,她说她这辈子非桑杰扎布不嫁,嫁不成宁可在家当坐家老(漠北方言:坐家女)。这次,看到了阿尔斯楞和杨石柱,一种母性的爱怜之情与男女之间的恋情纠葛在了一起,便做出了把孩子带回来的决定。
大老远的,桑杰扎布就看见达兰花站在院子前,正和两个孩子拿着扫帚在给一匹白马和一匹黑花马清扫身上的草屑和尘土,这大概就是她要送给两个孩子的礼物吧。
两只足有牛犊子高的大黑狗首先发现了陌生的人群,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凶狠地扑了过来,桑杰扎布的黄虎也“呜噜呜噜”地叫着迎了上去。
达兰花抬起头,警觉地把两个孩子挡在了身后,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乌云喊了一声:“达兰花,我是乌云。”杨石柱和阿尔斯楞欢呼着,从身后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乌云又笑着喊了一句:“达兰花,你看谁来啦?”达兰花定睛一看,手中的扫帚落到了地上,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起转来,小声说了句:“桑杰扎布你总算来了!”然后仰脸向天,双手合什,抹了一把脸说:“长生天啊,这都是老天安排的呀!”这才叫住狗,跑上前来把乌云和桑杰扎布的马缰绳接了过来。乌云打趣说:“你只管把桑杰扎布的马牵去拴好了,我的马你不用管。”说得达兰花挺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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