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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封花很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
她费力地撇清陆绮植入的记忆后,真正属于她的过往才浮出水面,露出清晰的面貌。
封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妹妹,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宠爱,她并未恃宠而骄,相反,她很善良。
穷人的善良往往会被嘲以愚蠢,富家千金的善良却很容易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她仅仅是月月跟随母亲烧香拜佛,收养了些猫狗,就在当地得了个小菩萨的美名。
封花对此没有特别的感受,她觉得世界温情似水,街坊邻居都和她一样善良温柔。
她的家族是跳傩戏的,原本极不入流,传到她曾爷爷时,却突然被发扬光大。
只因她曾爷爷悟出了一种崭新的舞法。
这种舞法极为生动,它须先点一盆火,锣鼓响动时,法裙面具的舞者绕着火堆表演,死去的鬼神在他们身上活了过来,唱歌作舞,恣意蹦跳,观者如临其境,无不叹服。
曾爷爷名声大噪,四处演出,就是仙山的修道者也常来观看,并大加赞赏,称他是阎罗王亲设的戏班子。
之后,家族在富饶的庐台国定居。
今年,她的爷爷还应庐台国皇帝之邀,要在四月的祭典上,给皇宫贵族及上万民众表演他新创的傩戏。
那段日子,整个家族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封花灵秀漂亮,天赋卓绝,再复杂的舞蹈,只要她看一遍,就能学个有模有样。
她自幼便被家族寄予厚望,爷爷更是希望她能将这舞技发扬光大,从人间王朝跳到仙山上去。
但封花并不喜欢跳舞。
每当锣鼓敲响,她带着鬼面起舞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幽暗处盯着她。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水中的鱼儿,与世界隔着层斑斓的油污。
她向父亲询问这舞蹈的来历。
父亲给她讲了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
那天,曾爷爷赶集回家,为赶时间,抄了条林间近道。
林子越走越深,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老君黑了,他体力很快不支,不得不寻块空地睡下,半夜,他在一阵吵闹中醒来,发现身旁围聚着一群精怪。
父亲学着曾爷爷的腔调,把那段话复述了出来,连惊悚与恐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看到了人那么大的老鼠,看到了毛发漆黑的山羊,看到了身披袈裟的老虎,看到了满口人牙的兔子……还有很多,我记不清了,它们围着我跳舞,那是祭祀的舞蹈,它们仿佛要将我作为祭品献给谁。”
封花从未听过这般诡异的故事,紧张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身体和散架一样疲惫,昨夜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身边多出了一本书。”
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摸下了床底的暗层,从中取出了一本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屐曲。
这是一本乐谱,它记载着一段音乐,父亲将它演奏出来,封花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姿势比宫廷中最好的舞女还要曼妙。
父亲将《屐曲》的秘密告知她后,对她更加看重,为了让她专心练舞,还给她单独买了间庭院。
那是上好的院子。
青瓦鳞覆,飞檐翼展,回廊宽敞得可以跑马,铺地的青砖大而平整,不知过了多少工序,下雨时水流经过,深青的砖面便会透出翡翠般的光泽。
庭院里还手植着几株雪琼木。
那是仙山上独有的树种,宫里的人千金买来些枝条,请了许多大师才在人间栽种出来,它只在雪天开花,花瓣层层叠叠,繁茂如云,风稍一吹拂,整条街都能嗅到香味。
灭门惨祸发生之前,她觉得一切只是寻常。
那天老君黑的很早,地面积着雪,车马难行。
老君熄灭后不久,宅院里挂着的红灯笼突然熄灭,黑衣杀手逾墙而入,开始杀人。
他们武功很高,刀也锋利,凡人羊群般被他们驱赶,无一可以幸免。
封花听到动静时,院子里早已方寸大乱。
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雪地里,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然死绝,白净的雪地变得凌乱、肮脏,寒风中充斥着血的臭味。
父亲和一班子人正在抵抗。
他们抵抗的方式是跳舞——带着面具,敲打锣鼓,在杀手的白刃之前起舞。
这一幕极为滑稽,可不知怎的,他们起舞之后,杀手的刀刃就劈不中他们了。
上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它哼着悠扬的歌声,弹奏着万千种乐器,用人类不可想象的脚,在琴弦铺成的地面上,踩出魅惑众生的旋律。
杀手们跟着起舞,姿势颠乱,他们的脑袋被手上的刀削去,却浑然不觉。
封花从未想到,自家的舞蹈还有这样的魔力。
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舞。
亲人的尸体上,雪地的污血间,她的姿势灵巧,像奔跑过溪水的羚羊。
某一刻,乐曲声忽然尖锐。
父亲和一众舞者停下,他们齐齐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开始失控地大叫。
“雾姥……有什么东西在吃雾姥,咱们快快把雾姥送走,可别让它给吃了~”
‘雾姥?一直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东西原来叫雾姥?’
封花感受到了雾姥的痛苦,它像是被狼咬住脖子的羊,抽动着无形的身躯,发出绝望而动听的呻吟。
父亲拼命敲打锣鼓,想继续这场傩戏,新的一批杀手却冲了进来,将舞者尽数砍杀。
爷爷心知大势已去,献上金银珠宝,跪地祈活。
为首的人裹着黑袍,听声音是个女人。
她询问爷爷是否知罪,从小到老被人殷勤服侍,没干过一点重活的老人被践踏在尸血横流的地上,吓得屎尿横流,他一桩桩承认着自己犯过的错误,女人却只是摇头。
等到老人实在想不到他还干了什么时,女人发出了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叹息。
她摘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了颠倒众生的容颜。
女人对爷爷说起了一百年前的往事。
百岁出头爷爷哭着说,那时候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说她可什么都记得,她还喊过爷爷小主人呢,只是,那时的爷爷只懂哭闹,听不懂这样的称呼。
女人收走了金银珠宝,也收走了爷爷的性命。
封花回过神时,杀戮已经停止,地上铺满尸体。
女人朝她走来。
积攒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刹那冲溃了心堤,年幼的少女跪倒在这场面灭之祸前,身躯发软,浑身战栗。
一条瘸腿黄狗从角落里冲出来,拦在前面,冲着陆绮狂吠。
这是她买来的狗,被她买回来前,它正在狗市的铁笼子里看同伴被宰杀,夹紧尾巴,吓得瑟瑟发抖。
它被买回来后亲人极了,每日在封花脚边蹭来蹭去,别人都说它贼眉鼠眼的,活像个讨好主人的佞臣。
它的忠诚原来是真的。
女人抽出了一把刀丢给她。
好漂亮的刀,弧度宛若月亮,刀身又薄又亮,普通的匠人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这样的神品。
“把它杀了,不然我挖出你的眼睛。”女人说。
封花愣住了。
错愕间,两个人钳制住她的肩膀,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刀尖几乎抵住眼眶。
封花呆滞地看着刀,眼泪夺眶而出,她像是被操控了一样,抓起地上的刀,刺向了黄狗。
刀刃切中了它的另一条腿,狗惨叫着跑开,它回过头震惊地看着小主人,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封花跪在地上,哭着对黄狗招手:“柴火,过来。”
黄狗害怕极了,可听到主人喊她名字,还是拖动双腿朝她挪过来。
封花颤抖着握刀,朝它的脖子捅了过去,偏偏这一刀又没捅准,黄狗再度惨叫着跑开,封花又叫了两声,狗还是听话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它伏低了身子,怯弱的瞳孔里闪烁着泪花。
封花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黄狗的呜咽,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嚎啕大哭,再也不忍将刀刺向这条忠诚的黄狗,而是将它转向了自己心口。
自尽可不容易。
女人一脚踢中她的手腕。
刀脱手飞出,被女人精准地抓住,她阴手握刀,猛地下刺,刀切入了封花的大腿。
女人欣赏着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摘下披风,露出了雪白的裙裾与面容。
那是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容,可在那时,封花只觉得目睹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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